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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特彌斯的死後生活》第7章
第二部

第二章

  紐特坐在車上,把安全帶拽過左肩,盡可能地不過於明顯地向車窗轉過頭去。西瑟只是沉默地把車開向前,同樣被拽扯得變了形的安全帶平扯過他的胸前,並且使得他那件本來就褪了色的襯衫看上去更舊了。那種往昔重現的感覺褪去了,眼下這個坐在二手福特駕駛室裡的人重新變得陌生。紐特過去認識的那個西瑟絕不會駕駛這樣的一輛車在城裡轉悠,也不會把一盒開了封的香煙隨隨便便地塞在胸前口袋裡。他身上的一切都有種挑釁的味道,彷彿要刻意冒犯什麼人。紐特不是拿眼睛去看他的臉,他不需要那麼做,他能夠感覺到西瑟的存在和他身上所有的那些難以忽略的細節,它們如此熟悉,恰恰是因為它們都是陌生的,全然地難以理解並且陌生。西瑟身上的氣息,夾雜著日光,灰塵和血,滲進了他的意識裡,讓他的喉嚨發燙,就像某種東西在提醒著他還活著,並將繼續活下去。

  他們經歷了很長的時間才離開這條蔓延恐慌的大街,在等待中,紐特時刻都陷入西瑟也許會問起他這些年在幹些什麼的恐慌當中,但西瑟沒有試圖與他閒話家常,一次也沒有,即使是在他們艱難地繞過酒吧門口的人群時。紐特想起了他放在車尾箱裡的皮箱,當西瑟打開車尾箱,為紐特的隨身行李騰出位置時,他低頭望著紐特的皮箱。他一定注意到了它還是原來那一個,甚至連上面的掛鎖也是原有的配置,但他什麼也沒有說。在他低頭望向那個箱子的那一瞬間,紐特突然意識到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那些變化,在那短暫的一剎那,他陷入拘束不安之中,並且在一種自我意識的襲擊之下,覺察到了自己身上所有那些不再相同的細節。也許在西瑟的眼裡,他也是一個同樣怪異的陌生人,紐特不由得想道。

  他們在駛往什麼地方,紐特並沒有問,自從他們相遇以後,他基本上把自己交到了西瑟的手裡。西瑟似乎知道他在幹什麼,他有一種篤定的決心,一種冷漠的,過於平靜的決心,這種決心表現在他的臉上,也表現在他在加速或是變道時,偶爾朝紐特投來的一瞥中。另一方面,關於他們到底要到什麼地方去,或是他們的結局將會如何,紐特並不在乎。無論如何,情況不會比現在更糟了,他是這樣想的。街道兩旁的燈光亮起,西瑟放在方向盤上的那隻手上的戒指引起了紐特的注意,他只不過看了一眼,但西瑟不知為何注意到了,他把戴在無名指上的戒指摘了下來,放在儀錶盤上,戒指內圈有一對縮寫,紐特什麼也沒有說。

  「我送你出城。」西瑟說。

  紐特臉上那個被剃刀刮破的傷口已經被魔法修復了,但在西瑟的目光下,他有種那個傷口依然殘留在他臉上的錯覺,西瑟說話時的語氣,似乎那個出過血的傷口對他來說一覽無遺。「我和你在一起。」紐特說,他不能把話說得更簡短了。

  西瑟並未花時間考慮,彷彿早就知道他會如此回答。「好吧,」他說,「但只是暫時的,一旦我出現了被感染的跡象,你必須離開,這件事沒有商量的餘地。」

  紐特轉過頭望向他。西瑟說這話時沒有好壞喜惡,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紐特本來以為,離開了吉爾福特大街會讓他感覺好些,但當他們的車駛過別的街道,來到巫師已經撤走的街區,那種空曠的感覺愈發沉重。哪怕隔著車窗,紐特都能夠嗅到在空氣中蔓延的死寂,一切都整整齊齊的,反而讓他的胸口透不過氣。在商店的櫥窗裡,擺放著被人忘卻的魔法,那些等待被人看上的服裝在沒有主人的情況下扮演出被人穿上的樣子,而珍珠項鍊懸掛在看不見的脖子上。隔著玻璃,在燈光的照射下,那些被陳列、被待價而沽的貨品如今展示的是孤獨,就像有一場沒有屍體的葬禮在看不到的地方舉行,而他們都是受邀請出席的人。紐特把身體朝後靠,把手伸進西瑟的上衣口袋,西瑟連假裝驚訝的機會都沒給自己。把煙夾在指間以後,紐特打開貯物箱,他有種預感西瑟會把打火機放在這裡,而他確實猜對了。在他把煙點起來以後,他才感覺稍微鎮定下來了。他搖下車窗。

  「而如果我一旦被感染了的話,」他告訴西瑟。「我需要你馬上把我扔下。」

  「成交。」西瑟說道。一陣新鮮的痛苦襲擊了他,他突然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也許只有他眼前的這個人,能夠毫不猶豫地回答這個問題,並且在這麼做的同時不至於顯得忸怩或者造作。他們彼此了解,到了過分的地步,那就是他們落到如此境地的原因。紐特把煙吸進肺裡,堵住湧上眼眶的某種更刺眼的苦澀。

  他們是在坐下來吃飯的時候才真正開始交談的,餐館在被劃定出來的疫區範圍外,但是就餐仍然是在一種醫院隔離區的氛圍中進行的,裡面的人誰都沒有高聲說話,笑容匆匆地擺在臉上,但總是轉瞬即逝。也許在這些人的眼裡,他和西瑟看上去也沒有太多的不同,他們也像這些巫師一樣隨身攜帶著某種看不見的東西,正是這種東西讓這地方散發著一股被消毒液煮過的氣味,與病房的味道並無二致。紐特在坐下來時感到一陣燠熱,只能把外套脫了放在膝頭,西瑟要了一杯酒。

  「我聽說你和莉塔差點就結婚了。」紐特說。

  「算是吧。」

  紐特對自己感到失望。因為他無法容忍接下來那個問題,但又控制不住自己非得把它說出來不可。「那不是因為同情,對嗎?因為她快要死了?」

  西瑟看了看他。「你真的要問我這個問題嗎?」他說得對,紐特早就知道答案。

  他不再試圖說點什麼,一切都太難了。怪異的是,如果是一個陌生人坐在他的對面,那麼這一切會簡單得多。紐特坐在燈光過暗的餐廳裡,告訴自己不要過快地呼吸。在上西瑟的車以前,他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告訴自己西瑟抓住他的手腕,反覆檢查他的身上是否有兔子熱的症狀的那一幕沒有發生過——一開始,他想假裝忘掉的是那個動作裡的不正常,現在他想忘掉的是那個簡單、急切得甚至有些粗魯的動作裡蘊含的情感。它強烈到了難以忽視的地步。「那麼,」西瑟和他一樣試圖找到一個合適的話題,有那麼片刻,他的努力明顯到讓人感到同情。「阿特米斯怎麼樣?蒂娜不肯透露任何消息。她是個忠誠的朋友,對你來說。」

  紐特徒勞地張了張嘴。擱在他腿上的外套沒來由地變得沉重。「他很好。」這句話他說得很生硬,就好像是隔著電話,有人問起一個他認識的人。「他確實不錯。」

  那句「你怎麼樣」到了他唇邊,但他沒有辦法把它說出來。而且這是個愚蠢的問題,西瑟究竟過得如何,紐特在看他第一眼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像一副攤開的紙牌那樣一清二楚,剩下的只是無用的細節,複述的情感,它們永遠比不上你第一眼看到的印象那樣直觀。不能用頹唐這個詞來形容他所看到的西瑟,這個男人是永遠不允許自己對世界放下警戒的,他在盡可能地維持著體面,這一點能覺察得出來。但紐特無法忘記的是他的魔杖,當西瑟掏出魔杖,為他們開闢出一條道路時,紐特首先注意到的是那上面的斑斑血跡,然而,就像西瑟假裝沒看到他一直在使用同一個皮箱,紐特也裝作沒有注意到那些血跡,他只是眨了一下眼。

  西瑟抽走他手上的煙,自己抽了起來。在紐特吃完盤中剩下的食物時,他安靜地在旁邊看著。紐特聞到了他,而這件事情已經長久以來沒有發生過了,不是襯衫和毛料衣服的氣味,不是掩蓋在他身上的那種洗滌劑和古龍水的味道,而是真正的他本身的氣味。突然襲來的某種熟悉感,帶來了吃驚後的詫異。記憶在他的皮膚下面蠢蠢欲動,然後活了過來。他曾經多麼荒謬地忘記了一些,但西瑟的襯衫摩擦他的後頸的感覺,他把紐特抱在自己懷中時他手臂會在什麼位置,他的呼吸,以及他皮膚的觸感,諸如此類的細節全都回來了。紐特緊緊地抓住刀叉——說出來很荒唐,而且不會有人相信的,在這些日子以後,他才理解在他身上所發生的事。他坐在這間破敗的,連一客像樣的牛排都拿不出來的餐廳裡,鄰座的男人在用一種他認不出來的發抖音調念出「特異性免疫」這個詞,他們的餐桌沒有好好地被侍者收拾過,還留著上一桌的客人扔下的,並且被氣憤地揉皺的舊報紙:在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過來他失去了什麼。

  「我……」他掙扎了兩次才說完。「我在電台裡聽到了倫敦成為疫區的消息。」

  西瑟只是沉思著。「我以為我再也不會見到你了。」

  「我也是這麼想的。」紐特木然回答。事到如今,沒有必要掩飾自己的真實想法。在他的語氣裡,殘留著一點過去他們住過的那間蹩腳公寓的痕跡,西瑟並沒有把這句話當做一種決絕的了斷。他只是瞧著紐特,點點頭,把煙掐滅了。

  「我們得走了。如果還想在天黑以前找到地方住,最好現在就開始動身。」

  紐特狼狽地推開椅子站起來,掏出錢付帳。他回頭尋找西瑟在哪時,發現他正站在餐廳入口處看著自己。紐特在他的視線下感到詫異。「我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他們走出餐廳時,他這樣問。「我不確定……」西瑟語調輕快,戲謔地瞥了他一眼。「……好像有些東西變了。我是說你,變得和過去不一樣了。當然,也可能是我太長時間沒見到你了。換一個人,比如說雅各,他不會這麼覺得。」

  謝天謝地,一旦話題涉及到別人,繼續下去要輕鬆得多。「孩子怎麼樣?」

  「很健康。奎妮認為她是一個巫師,」西瑟回答。「但雅各持保留態度。」

  紐特笑了笑,隨即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你不需要這樣。」西瑟邊將車子拐到大路上邊說。「我的意思是說找話題。如果我想知道你的事,我會自己開口問的。」

  「我知道。」紐特反感地說。

  「那就太好了,」西瑟客氣到簡直有些疏遠。「把安全帶繫上吧。」

  紐特很想問他,他看到的自己和他想像中的是否一致,但隨著景物從車窗外逝去,這個問題變得無足輕重,而且紐特也不再那麼想知道了。在路邊,他們看到了幾個等候搭便車的巫師。紐特開始覺得自己的擔心也許是多餘的,可能這一次預料之外的相遇會平淡無奇地過去,什麼事情也不會發生。等到西瑟讓其中兩個巫師上車以後,他更確信了。那個巫師一上車便緊張地把手放在前座的頭枕上,把頭湊上前。「我們誰也沒得兔子熱,」他申明。「我只是想和我妻子離開這鬼地方。」

  「放鬆,」西瑟告訴這個男人。「我們不在乎。對嗎,紐特?」

  紐特朝那個神色不安的巫師露出個笑容,表示事情確實是這樣的。他的妻子把行李放到腳下,兩手掩住臉痛哭起來。紐特在副駕駛座位上坐立不安,就像是他讓她哭成這樣的。他懷疑西瑟根本沒有看上去那麼硬心腸,儘管西瑟自始至終一句話都沒有說,而且沉著一張臉。在他們放下那對夫婦時,西瑟一句也沒聽他們的感謝,他們一下車,他就讓紐特把車門當他們的面關上,把車開走了。

  紐特望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你沒必要這麼做。」他說。

  「我當然有必要,」西瑟突然發作了。「當疏散告示開始貼出來的時候,他們就應該遵從指示離開這個地區,而不是自以為能夠依靠魔法戰勝一切,像頭腦發熱的麻瓜一樣守在這!而且他們把孩子留在家裡自己逃命,那又算是什麼英雄?」

  紐特皺起了眉,他想起西瑟魔杖上的血跡。「你怎麼知道——」他只說了一半。

  「是魔杖。她還帶著孩子的魔杖。」

  「你協助執行了疏散工作,對嗎?」紐特突然意識到一個事實。「你瘋了。」

  「這種事情總得有人去做,」西瑟話裡的怒火消失了,他疲憊地回答。「我那時不在這,當倫敦初次爆發疫情的時候,我在里茲。他們把我派到那裡去的。交通癱瘓,我得到消息的時候太晚了。我也沒法徵求你的意見,不是嗎?」

  紐特一時之間無法回答這句話,後來他說:「我們應該回去找他們——我的意思是說那個孩子。」西瑟只是搖了搖頭,感覺好笑一般瞥了眼他,把頭擰回去了。

  「這沒有用,孩子早就被送走了。」從他的解釋中紐特再次聽到了那種疲憊的,無能為力的語調。「這種事情我已經遇到過無數次了。你的良心或者是我的道德感並不能左右一切。」然後他看到了紐特的表情。「對不起,我只是……累了。」

  紐特凝視著他的臉。「忘了它。」在他耳畔的聲音繼續乾巴巴地說。

  紐特低下頭,把頭擰向車窗。一滴雨珠落在車窗玻璃上,留下一個半圓形的輪廓,呈直線朝底部墜去。更多的雨點落了下來,打在玻璃外層,它們聚集在一起一定發出了聲音,但車內的寂靜仍然蓋過了一切,紐特有種錯覺,任何聲音都無法穿透它。

  雨水模糊了車窗,看樣子是一場大雨。「西瑟。」阿特米斯突然用他的語調說。

  西瑟靜靜地轉過頭來。「我只是想說,一切回不到過去了。」紐特掐住自己手心。

  「我知道。」

  「那太好了。」阿特米斯再次說。在長時間的靜默過後,紐特數著油量表上的數字,等待阿特米斯留下的真空過去。他的眼眶一陣發熱,意味著事情即將失控,但西瑟把放在方向盤上的手挪下來,找到他的手,握在手心。

  紐特接受了。這不是愛,這是某種他們共同所有的劫後餘生的感覺,比愛更致命。

  他後來睡著了,在夢裡,大滴大滴的雨點落在他的臉上,跳動著,流進他的領口。當西瑟把他叫醒時,他還在試圖分辨雨水的味道。西瑟已經下了車,此刻正站在車窗外。他身後的建築在黑夜的映襯下彷彿根本就不是真實的,這地方也不像紐特過去認識的任何地方。「這是哪?」他跟著西瑟走上台階,把手放在油漆乾裂剝落的前廊欄杆上。被睡意蒙住的聲音很沉,他試圖不要困惑地望向四周。

  「某個巫師的房子,」西瑟用魔杖打開了門。「這三個月以來我一直住在這。」

  紐特走進前廳,西瑟在他身後把燈打開。他的腳踩在了前門廳的地毯上,上面的花朵既像曼陀羅也像玫瑰。他像孩子那樣感覺到自己在做不合規矩的事,甚至不符合法律,而這讓他無來由地感到新奇。他好奇地觀察著這地方的一切,如果他現在不是這麼困倦的話,可能會著手給自己騰出一個工作間。西瑟是什麼時候把門在他身後關上的,他完全沒有注意。他仰頭望向樓梯通往的地方,那里處在幽暗之中,這個景象讓過往一些片段回到了他的腦海裡,並且使得他望而卻步。他趕緊回頭取了自己的行李。「我就在樓下睡吧,隨便什麼地方都可以。」

  西瑟緊緊盯著他的臉,有一剎那紐特以為他要嘲笑自己了。「好吧。」他卻只是皺了皺眉頭把目光挪開。「就只是事先告訴你,冰箱壞了,廚房的窗戶被來偷東西的麻瓜小孩砸破了,地下室可能安置過兔子熱的病患,你最好有心理準備。」

  紐特住過比這更糟的地方,但這一點他沒有提起。「那麼,」他在慌亂中埋頭走向自己看到的第一個房間的門口——看起來像是這一家人的孩子的房間,「晚安。」

  他已經開門進去了,西瑟卻仍站在幽暗中。好一陣子,紐特仍然能看到他佇立在沒有燈光的黑暗裡的輪廓。「回答我一個問題,」他說。「你是為了我回來的嗎?」

  紐特長時間地沒有回答,後來,當西瑟轉過身去開始上樓的時候,他開口了。

  「是的。」

  西瑟保持安靜了片刻,然後走上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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