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士劄記•破拂曉
爆炸聲驚擾了雲端上的萬里浮冰。以南境鮮有人踏足的無邊荒野為卷闥,鮮血與槍刃一點點燃燒夜色,群鴉開始喧鬧,野狼開始長嗥,浮冰開始崩解,一種史前魔物步步倒逼的恐懼覆蓋了整個冰原的夜。
兩軍已經交戰。
夏洛緹飛快地穿戴裝甲,佩上劍與槍,深呼一口氣,將頭盔合上腦袋。
跑進隊伍行列時,她還在思考當前的形勢。
最近這幾天小規模作戰持續不停,格爾納的本意是想一點點破除敵人的防線,最後包圍莫洛溫緊壓北方的咽喉――赫利要塞,敵人沒有死守防線的意思,一直躲在荒原上的小塊建築和森林裡抵抗,貌似處於劣勢,卻滑溜得像泥鰍一樣讓人捉不住首尾。
原來是在積蓄力量,等待他們將邊防推出長城時再突襲,一口氣吞下。
先前衝入營地的敵人成功切斷了他們一條運輸線。
後路已斷,這一役,他們必須贏。
夏洛緹呼吸著冬夜的寒風,全身上下每個器官都在興奮。
頭頂突然有巨大的轟隆聲傳來,有如第三次滅世時席捲大陸的大洪水。
夏洛緹抬起頭,心臟猛地一跳。
寂靜仿佛深海孤島的夜空被遙遠的光芒點亮,光芒在擴大,在融化,虛幻的白晝籠罩曠野。
戰馬不安地嘶叫。
是隕石。
數不清燃著火的巨石,衝破雲埃直墜大地,無邊曠野在神罰之下瑟縮欲崩。
耳邊的哄鬧聲愈演愈烈,夏洛緹牢牢握著劍,注視著在瞬間逼近的隕石,心底一片冰涼。
隔著頭盔,她都能感受到那足以烤融面頰的高溫。
隕石衝破防禦罩的那刻,突然許多傳送門展開在高空,截斷它們隕落的軌跡。
夏洛緹一驚,心率沒有由來地加快。
群星一點點沉入傳送門,於是星輝消弭,碎金融解,蜜漿蒸發,所有攻擊被無邊的陰鬱所吞噬,就像黃金與貓眼石從打翻的木匣子滾進黑山羊絨毯。
又是一次神跡降臨。
夏洛緹鬆了一口氣,按著胸口,因為護甲的緣故無法直接觸碰到劇烈的心跳。
她不由自主地回頭望了一眼。
遙遠的占星台隱在夜色裡,隱約能看到翻飛的衣角,無數的黑鴉與無數的白鴿。
凜風吹過,夏洛緹無法挪開視線,一瞬間整個身子都沉入或黑或白的鴉羽裡。
信號彈爆炸的聲音拉回她的思緒,提醒她進攻的開始。
夏洛緹騎上馬,握著劍,一拉韁繩從當前的佇列衝出,直奔最前列。
聖殿騎士團一向配合默契,陣型組合井然有序,夏洛緹在訓練場偷偷觀看了無數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她得找到格爾納所在的位置。
她先打開設置在格爾納身上的竊聽魔法,男人們平穩冷靜的交談聲隨風一起傳入耳中。
先是那個半精靈:「莫洛溫的戰鬥法師稀少,但魔導器製造極為先進,只要有許多補給點源源不斷地為魔導器補充魔力,莫洛溫的軍隊幾乎是不可戰勝的。」
再是格爾納:「破壞補給點和攻克聯軍總部赫利要塞同時進行。」
「我不贊成這樣,分散後的兵力攻克要塞的成功率太低。」
「沒關係,」格爾納頓了一下,「我來。」
竊聽魔法一下子中斷。
「聽著,騎士團的諸位,」
沉穩冷透的聲音流過腦髓,質感如此清晰迷人,夏洛緹的脊樑上驟然騰起過電般的愉悅與酥麻,她不由握緊了劍。
這次不是竊聽魔法了,而是格爾納在用感知魔法對全員下令。
「五隊形,除過駐守營地的法師,其餘法師混編入隊,十比一配置。第一隊之外所有人的進攻目標是補給點。」
如冬河流淌般的寒冷聲線在夏洛緹的大腦裡與耳膜上勾畫痕跡,碎冰與河水集聚而下砸在夏洛緹理智的防線上,一瞬間讓她發瘋地想推了格爾納,陷在他懷裡竊聽他動情時克制又難耐的沙啞低歎。
「這會是一次艱難的戰役。踏上戰場前,請以你們的徽章與榮譽起誓。」
夏洛緹也在發誓,發誓戰役結束後就跟他久違地來一次。
「開始進攻。」
呼聲震天。
夏洛緹駕著馬來到她所在的那支分隊的最前方。
騎士長一愣:「你亂跑什麼?」
「這支分隊的指揮權變了,」夏洛緹冷靜地說,「現在隊長是我。」
她披著龐大的重兵甲,戴著頭盔,用魔法將聲線改成了粗礪的男聲,不露一絲破綻。
騎士長回駁:「沒有接收到指揮權交接的命令。」
隊伍中也響起置疑之聲。
夏洛緹提起劍,露出劍柄上的徽章。
眾人譁然。
孤鷹展開雙翅,腳爪裡握著權杖與劍,在月光的照耀下每根羽毛都熠熠生輝。是尼克拉斯家族的雙頭鷹圖章,代表著僅次於尼克拉斯總帥的權力。
「如果誰還有疑問,」夏洛緹在眾人的臉龐上掃視一圈,粗礪的聲音蓋過一切喧嘩,「馬上扔了劍滾。」
控制住了整支分隊後,夏洛緹提著韁繩,帶領身後的騎士們衝入劍與血的荒野。
騎兵的陣型呈三角,正面對敵,一入戰場又有序地分開成同樣形狀的小隊,龐大的隊伍有如夏天的融雪山洪,從萬米高的峰尖一瀉而下,以不可抵擋之勢席捲整個荒原。
敵人的第一隊很快被衝得四分五裂,有如在狂風驟雨中顛簸解體的舟,他們很快改變了攻勢。步兵退回要塞,騎兵和魔導器操控下的遠程攻擊如浪潮襲來,巨石與炮彈的攻擊目標也從營地變為了騎士團進攻路線。
夏洛緹牽馬拐開,一塊劇烈燃燒的隕石就擦面砸在她身側,熱浪與濃煙直逼口鼻。來不及緩衝,對面又有一個敵方騎兵襲來,她用劍將騎兵從馬上砍下來,雙手震得發麻。
穿著不合身的盔甲戰鬥太過困難,她也找不到喘息的機會,因為進攻的命令是一個接一個的。
騎士團的每個人上了戰場後,都將喪失自我,不需要個人意識,不需要額外行動,只需將自己融入以格爾納為主腦的龐大戰爭機器裡。
鮮血,利刃與火。
理智分裂。
視線開始模糊,黑色煙霧四處蔓延。夏洛緹感覺鮮血激烈衝擊著皮膚,有什麼惡性質的東西隨著每一次的廝殺躁動不已。她還不是正式的聖殿騎士,沒有經過系統的教導,很難像真正的騎士那樣在最血腥的鬥爭中依然保持理智。
或者說她的血脈裡就埋藏著維斯特里奧與亞伯特兩代皇裔混合而出的瘋狂。
她閉了閉眼,心裡想著格爾納那雙清亮平靜的綠眼睛。
不由得回憶起半年前成為騎士的第一次出征。
那一次,不慎中了埋伏,隊伍四分五裂,她和格爾納被圍困在一座破損的教堂裡。
她還記得那時教堂外不知疲倦的攻擊爆炸聲,和支著劍靠坐在聖像下、負了傷的格爾納。染了血的玻璃提燈散發著微弱的光,他將她按在懷裡。她能感覺到他受了傷依然有力的手臂、鋼鐵般不可擊破的寬闊胸膛、手掌撫摸後腦的寬厚力道以及額頭上滴答黏連而下的鮮血。
破舊長藤的格棱天窗滲進淡光,攻擊聲消退後夜鶯與風精靈開始低唱,他以沙啞的低聲在她耳邊許諾――我會保護你的。
短暫的失神後,敵方騎兵已經逼近,夏洛緹提劍的時候指節酸麻得厲害,一瞬間有點使不上勁。
敵人的攻擊就快落到她身上,她一怔,突然在渾濁的血腥中捕捉到熟悉的氣息。
攻擊停止了。
長劍筆直地橫過,那位騎兵的身體從腰部完美地分開成兩半,血流擠出蜷縮的血管,裝點長劍邊沿的熠熠刃光。
――不同於當下流行的魔劍士,沒有花裡胡哨的魔法輔助,只有最古老凝煉的劍術。
戰馬失控地嘶吼,踏血而奔。
救了她的男人環著她的腰肢,手臂一緊,將她險些跌下馬的身體重新帶上馬背。隔著盔甲,她清晰地感受到了他手臂的溫度和繃起的緊實線條,她的臉龐突然開始升溫,溫度沒准比她在哥哥的唇舌下獲得高潮時還燙。
他牽馬離開時,夏洛緹在頭盔的縫隙中看到了熟悉的綠眸。清醒沉穩,那是一雙神諭降臨的眼睛。
「哥……」夏洛緹剛吐出一個字,又飛快地咬唇堵住。
她穩住情緒,轉頭對身後的騎士們說:「別他媽管什麼補給點了,跟緊第一隊。」
她捏緊劍柄,心中默念。
我也會保護你啊。
―
沃爾瑪是赫利要塞駐紮兵總司令,這些天來他指揮莫洛溫軍隊防守邊境,這次突襲是他精心策劃的,本以為在占盡優勢的情況下能輕易拿下那群維斯特里奧人,沒想到卻被攻到了城下。
補給點一個接一個被破壞,魔法攻擊後繼無力,敵方騎兵已經逼近要塞,他開始慌了。
好在要塞裡的兵力夠足,他還有時間請求支援。
他站在城牆上眺望戰場。
維斯特里奧的騎兵們在逼近要塞時突然變了陣型,宛如刀刃狠狠嵌入要塞駐紮兵中,他們用劍擊退上前來的駐紮兵,以身體為壁壘擋住攻擊,硬是開闢出一條狹長的通道。
血花綻放。滿眼綺麗。
沃爾瑪慌了神,從侍從手中抓過通訊水晶,焦急地又一次聯繫支援兵。
接通之前,侍從突然倒下了。
沃爾瑪轉過頭,血液橫流的長劍輕鬆抵近他的眉心。
滴答,滴答。血珠淌下。
面前高大的騎士已經摘了頭盔,凜冽肅穆的面孔凝結在劍與血的另一頭,他的眼睛靜謐安然,仿佛森林裡厚雪融去露出的沉寂一冬的新芽,當他握著劍一步步走來時,又如孤鷹掠過森林將陰影投在躲藏的兔子身上,讓人感到窒息般的恐懼。
年輕的騎士沒跟他多說什麼,劍刃橫過他的脖頸,勾住他的衣領將他整個挑起。
然後一步步靠近邊緣,沃爾瑪掙扎了一下,底下就是深淵,無數的屍體與無數的殘刃。
騎士平靜地轉動劍柄,將他放在地上,抬起手時劍刃溫和地拂過他的脖頸,沃爾瑪沒有感覺到痛苦,頂多是被涼風吹了一下,然後喉嚨打嗝有一瞬間回不上氣。
他死去了。
夏洛緹抬起頭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畫面。
城牆上,拂曉的光與淩晨徘徊在荒野的風一同吹拂到年輕的騎士身上,他睜開閉合的雙眼,眼底的新綠冷卻般平靜,陽光匍匐如聖靈殿純金的地板,玫瑰花瓣四散裝點殿堂。
「要塞已破,從此旗幟倒下之處併入帝國的版圖,抵抗者一概死刑。」
騎士們爆發出歡呼,莫洛溫人一個個垂頭喪氣地放下了劍。
夏洛緹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她一把摘了頭盔,下了馬,邊跑邊脫盔甲。
身後響起譁然聲,他們沒想到帶領他們衝鋒陷陣的是尼克拉斯主帥的妹妹,那麼小的一個女孩子。
她一路跑上城牆,格爾納回過頭時,她踮起腳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