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士劄記•授勳儀
格爾納比夏洛緹大四歲,所以格爾納憑藉第三次聖戰的功績受冕為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聖殿騎士時,夏洛緹還是個穿學徒袍抱著一根粗糙榆木法杖埋頭在書堆裡的十三歲小姑娘。
那天夏洛緹故意在變形課上把茶壺變成了一條蛇而不是導師指定的白鴿,借著被導師趕出去罰站的機會,她撕開了長長的袍子綁在腿上,衝出木窗子從永恆之塔上一躍而下。
像隻被箭刺穿心臟的鳥,下墜的身體衝破雲埃與荊棘刺。張開的衣袍是拖拽在脊後的翅膀,灌飽了清晨的霧靄,輕盈得一碰便會消弭在陽光中。接近地面時,無數隻鴿子銜住她的衣領,羽毛織成的花傘托著她平安落地。
她一著地就開始奔跑。
朝著受勳儀式的舉行地。
那天首都城熱鬧極了,莊嚴的聖樂隔了老遠都聽得見。無數彩帶飄上天空,投落的陰影鋪滿灰磚大道,起伏聳動著就像五月份偶有波瀾的沉寂北海。
夏洛緹踩著一重重溫柔隆起的浪尖,鑽過擁擠的人群,奔向中央大教堂。
當她提著撕破的衣袍爬上三百級大理石階時,已經累得不像話,粗喘怎麼安撫也平息不下來。
教堂塔尖上的鐘敲響了,大群鴿子乘著鐘聲飛出來,翅膀交疊,掠去一部分投落在她微紅面龐上的陽光。
她在教堂裡看到了格爾納。
年輕的騎士跪在聖像腳邊,棕髮沐浴在玻璃穹頂折射出的耀眼金波中,頷首閉目,仿佛在聆聽神的低語。胸口掛滿閃閃發亮的勳章,鮮紅的披風在地上鋪開曲折綿長的河流,玫瑰花瓣落進河面安靜的微波裡或沉或浮。
大祭司宣讀頌詞。
年輕的騎士站起身。
一瞬間金波蕩漾,聖樂停歇,銀劍閉闔。紅色的披風順成一條奔流的瀑布,玫瑰花瓣被股股瀑流衝得飄散,輕盈地將他環繞。
空氣中的塵埃也染上瑰麗的紅色。
他開始宣讀誓言。
鐘聲又敲響了,自穹頂沉甸甸地攤開,蓋住他的宣誓。
最後鐘聲趨止,在悠長的餘波裡,夏洛緹只聽清了最後一句。
――我發誓將對所愛至死不渝。
臨近冬至祭,騎士團日復一日的枯燥訓練暫時告一段落。
夏洛緹摸了摸劍柄,活動了下手指。摩擦過度,即使正值凜冬指縫間也粘噠噠的。訓練場四周矗立著巨型騎士石像,莊嚴肅穆,石劍深插入地,被雪花磨洗過越發鋥亮。
訓練場中央有一頭具現魔法虛擬出的魔物,通體漆黑,外形狀似一團化了一半的奶油,鼻子嘴巴眼睛胡亂長著分不清哪個是哪個,數條觸鬚從軟乎乎的軀體裡冒出來扭來扭去,呈現出一種讓人不適的粘糊感。
這是最後一隻了。
魔物首先攻擊她,數條觸鬚驟然加粗,軀體隨之萎縮,仿佛分了一部分品質給觸鬚。觸鬚將虛弱的身體密密麻麻包裹起來,帶棘刺的幾條觸鬚像激射的水流一般泵至她面前。
類似的訓練進行了一整天,夏洛緹早就累了,黑觸鬚襲過來時她發自內心地想直接躺平在地上,反正……總會有人替她擋下迎面來的所有攻擊。
觸鬚逼近她的臉,頂端呈傘狀爆開,黏糊糊的液體濺了一些出來,拉成細絲連在主觸鬚上。
還是算了,她想,太噁心了。
夏洛緹抓住那條觸鬚猛地向後扯,魔物猝不及防,粘噠噠的軀體淌著濁液從大理石地磚上彈起。她踩著未化的雪塊轉了幾圈,逼近極速後撤的魔物,期間觸鬚擦過腰彎和大腿,刀割與火灼混合在一起的刺痛勒進皮膚。
劍刃刺穿黑乎乎的一團。像刺破了一個漲到極致的水球,大量粘液爆了出來,沒等沾上她的身體就化作亮晶晶的五棱光片消弭在乾燥微冷的空氣裡。
她放回劍,在訓練場邊緣的石階上坐下,雙腿支在積雪層上,抬起頭時,雙眼習慣性地眯起。天空被四面高矗的石像切割成多棱形,惹人煩悶的暗藍便在頭頂淤積了一層層,隨時會訇然崩塌,僅有的屏障脆如薄冰。
不知第多少個陰天。
她端起一旁的杯子。
濃鬱的酒氣將鼻尖燙得發麻。
刺激的液體即將順著舌頭直灌喉口,突然有一隻手從頭頂伸來,將傾斜的杯口擰了回去。
是只帶著白色手套的手,質地柔軟的薄綢被修長的手掌撐出挺括的線條,手套和衣袖中間露出一截硬朗的手腕線條,淡青血管安靜蟄伏在充滿爆發力的緊實皮膚下。
「訓練完別亂喝東西。」
質感略沉,卻極為動人的聲線,似乎也是剛訓練完,帶點沙啞,讓人想起初春的河流裡相互碰撞的碎冰塊。
接著聲音的主人出現在她面前。
夏洛緹一直覺得格爾納不是個正宗的維斯特里奧人。雖然他有著維斯特里奧人標準的,凜冽又立體的長相,但他的眉眼間卻找不到一絲放縱和貪狡,肅穆得令人髮指。
畢竟是謹遵騎士道的正直騎士。
不過對於夏洛緹來說,這人出現在面前就跟多事的管家出現在面前一樣。
唉,煩。
「累了,補充體力。」她將臉埋進手臂裡裝可憐。
格爾納問她:「休息一下再回去?」
夏洛緹扭了扭臉,從手臂中露出。她咧開嘴角,小巧的犬牙明晃晃的:「你抱我回去唄。」
格爾納摸了摸她的額頭,寬厚掌心中的溫度隔著手套傳出來:「叫聲哥。」
「哥。」他話音剛落夏洛緹就點頭叫了一聲,下巴一抬逼近他那張俯下來的臉,「哥,哥,哥哥,你想讓我叫幾遍?」
格爾納有點無奈地後退:「行行行怕了你了……」
夏洛緹扔了劍,雙手勾起他的脖子,兩條腿也跟著往上纏。
身體一下子貼近,分開的兩條柔韌的腿緊緊夾著騎士正裝包裹下健壯的腰身,胸前隆起的那圓圓的兩塊與結實平坦的胸膛並不相契。蠻不講理地壓上去,盔甲狠狠相抵。
心跳隱隱有加快的徵兆,在空蕩蕩的殼裡拉開無限大的波紋。
鼻尖險些撞在一起。
夏洛緹望著硬棱眉骨下那雙近在咫尺的眼睛,抿了抿嘴唇,才發現有幾滴酒水濺在了下唇上,涼的,緊的,刺疼的。舔進去酒精又瞬間爆開嗶呲嗶呲的火花,炙烤著脆弱的舌尖,心頭髮癢。
格爾納只能像容忍小孩胡鬧,伸臂收住她緊貼著自己下腹的腰。夏洛緹個子嬌小,裹了軟甲也算不上沉重,一隻手臂就能托起。格爾納擔心她不安分地亂扭,又加了一隻手托在大腿處。
大腿那兒的軟甲磨損了,手指一壓竟然直接觸到了一小塊皮膚。接觸指尖的質感溫柔稚嫩,彈性良好,滑膩得不可思議,仿佛不小心觸到了一塊剛蒸好的奶油。
沾了滿手甜絲。
手指一用力,皮膚便跟著陷下去,格爾納不由得想到被拓上腳印的潔白雪層,有種褻瀆了什麼似的罪惡感。
夏洛緹的腰繃了繃,低呼阻斷他的聯想:「疼――」
格爾納抬起手,沾在手套上的不是甜絲,而是暗色的血跡。
「受傷了?」
「廢話。」
「那別亂動了,回家治。」
格爾納扣著她在腰帶緊箍下格外纖細的腰,掀起她的身體將她扛在肩上,手掌固定住亂動的大腿。
「這衣服品質真糟糕。」
夏洛緹抱怨著。
格爾納剛想說什麼,卻察覺到有一根細細的手指鑽進衣領,接觸著頸後的皮膚,冰的,汗津津的,像浸了血的纖薄刀刃,脆弱卻致命。
稍微一劃,細微的電流從指尖所過之地躥開。
「你這裡也磨損了。」
他聽見夏洛緹這麼說。
然後那隻手擰住軟甲的邊緣。
稍一用力。
覆在他後背的堅甲像烤硬了的蛋撻皮,輕輕一扣便整個剝落下去。
格爾納皺起眉,放下肩上的小人。
夏洛緹聳了聳肩,一副「看吧」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