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士劄記•喜歡過
凝重的夜色在黎明到來時一拉而起,陽光重新注入長城腳下一望無際的荒野。經歷了一夜混戰的營地暴露在陽光之下,仿佛帷幕拉起後的殘破舞臺,滿目瘡痍。
不過,好歹營地是守住了,大部分物資和戰力也保存下來了。
中級攻擊系魔法師艾克踩著旋梯上樓,陽光在一個轉彎後刺穿牆壘直達他的眼,他才後怕地按住尚還在鼓噪的心臟。
沒人預料到莫洛溫人會自殺一般直接衝進營地來只為把獠牙深嵌進他們的血管,更沒人料到敵人居然企圖將魔法塔整個轟掉。
他們險些在抵達戰場的第一天就全軍覆沒。
艾克一邊安撫著胸腔裡砰砰不停的小麋鹿,一邊敲響了塔頂的房門。
石門自動開啟,艾克看到了在窗邊看書的男人。男人有著極為凜冽的氣質,置身於溫和動人的陽光中時,全身的棱角又被一點點揉掉,仿佛光影油畫中描繪的古代學者。
艾克把新測量的魔力波動圖放在桌上,對男人說:「埃利森大人,昨晚多虧是您及時打開傳送門轉移了攻擊,不然我們現在恐怕都縮在廢墟裡哭嚎呢……」
男人微微蹙眉:「你怎麼知道是我?」
艾克驚奇地叫起來:「您在說笑嗎?這個營地裡除了您還有誰能弄開那麼大的傳送門?」
男人怔了一下,冰蓋般的鏡片下,藍色飄忽。
艾克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忐忑不安地揪了揪衣角。
很久後,男人摘下鏡片,嘴角牽開露出一個沒有感情的微笑。背著光,他的面容重新冷硬起來:「告訴我一件事。」
艾克心有不安:「什麼?」
「尼克拉斯閣下的房間具體在哪兒?」
夏洛緹醒來時,霧濛濛的光照進眼睛裡,有些難受。她眨了眨眼睛,花了三秒鐘的時間才判斷出她正位於醫療室。她躺的這張床靠著石窗,用一道白簾與外界隔開,看不見其他人,也聽不到聲音。
昨晚的記憶像漲潮的海水一般撲上,浸透乾燥枯涸的思緒。
她被埃利森捉住了,然後就暈了過去。可能是埃利森對她使用了催眠咒,也可能是是她神經負荷太大自動失去了意識。
格爾納呢?其他人呢?
夏洛緹想著,並起雙指聚集身上僅有的魔力,施了一個魔咒。
腦子裡隨之響起一些嘈雜聲,近似於煮沸的水,很快又平靜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模糊的交談聲。
她偷偷在格爾納身上施加了竊聽魔法與追蹤魔法。只要她想,隨時都能得知格爾納的一舉一動。
他應該在指揮室裡,與軍隊的指揮官們商談著什麼。
首先響起的是南境原駐紮兵副長官的聲音,沙啞銳利,透著股刺耳的尖刻:「……支援軍剛一到南境長城,莫洛溫人就攻了進來,甚至差點攻佔營地。他們以前可沒這麼大膽,這難道是巧合嗎?」
「你的意思是?」這次是格爾納的聲音,沉穩清冽,注入腦子時仿佛有刀刃貼著臉劃過,讓夏洛緹整個人都興奮起來。
副長官說:「……敵人根本不可能破壞我們的防禦罩,除非有人在我們內部接應他們!而我們營地裡恰好就來了一個可疑的前莫洛溫人……」
莫洛溫人?
夏洛緹稍加思考。
指的應該是那個灰發灰眼的小白臉精靈。
緊接著一個微沉、帶有磁性的男人聲音響起,應該就是那個半精靈:「事實上,維斯特里奧南境長城的防禦罩到處都是漏洞。」
這倒是實話。
副長官的聲音更加尖利:「漏洞?一個精靈還看得見防禦罩的魔力波動嗎?」
「行了,」格爾納打斷他的話,聲音發沉,「互相猜疑沒有意義。尤利爾先生,如果真如你所說,麻煩向法師解釋一下具體情況。」
「可以。不過在那之前我得先提醒你,」半精靈回答道,語氣別有深意,「尼克拉斯閣下,你身上被人設置了竊聽魔法……」
「?!」
夏洛緹嚇得立刻切斷了魔力縮進被窩,心率稍微加快。
一個精靈怎麼能這麼敏銳……
她不敢輕舉妄動,只能乖乖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閉目養神。
頭疼得厲害。
夏洛緹將稍涼的手背壓在額上。
這種疼痛酷似抽枝生長的藤蔓,隨之時間的拉長越發劇烈,肆無忌憚地包裹住整顆大腦。鼻端偶爾溢進來的藥物氣息讓夏洛緹有一種躺進棺槨的錯覺。
不知過了多久,簾子拉開,隱約有一個人走進來。
夏洛緹掀起眼皮,看見埃利森湛藍的眼。
「……」
夏洛緹不太想跟他說話。
「換上衣服。」
頭頂傳來男人的聲音,低沉,乾冷。
夏洛緹慵懶地擰過身子,兩隻眼睛半眯著,像兩隻停在樹梢休憩的蝴蝶,翅膀濕潤輕顫:「你去我哥哥的房間給我拿衣服了?」
高大的男人站在床邊,投下的陰影籠住她的藏匿之所,像高懸於空的血月那樣令人生懼。
只不過他修長的手指上掛著一件薄薄的衣裙,天鵝絨為底料,鋪展開大片刺梅似的紅,海浪般的邊緣拋起一小段一小段浪花般的紗。
他不置可否。
夏洛緹從床上跪起,抬起下巴直勾勾望進他的雙眸。她衣衫淩散,胸前的扣子開了好幾顆,蜿蜒的衣褶隱沒在嬌小隆起的夾縫裡。他幾乎能看見她乳上兩顆小小蓓蕾的凸起,還有衣擺以下奶油塑成的雙腿。
埃利森合上眼:「先穿衣服。」
夏洛緹接過衣服,指尖輕輕劃過他的指節,柔得像一縷只有溫度的光。
埃利森原以為夏洛緹會感謝他,卻沒想到夏洛緹皺起了纖細的眉,不太滿意地揪著裙擺:「我不想穿這件……」
「……」
夏洛緹直起腰,理直氣壯地開始對他頤指氣使:「我要穿黑色不帶花紋的那件,上面有簡單的荷葉邊和金屬掛飾,就放在皮箱最底層……」
埃利森皺了皺眉。
夏洛緹亮晶晶的眼睛坦然地回望他,找不出一絲局促。
她又開始補充:「再給我把裝著花的花瓶拿來,這裡太單調了,放一個花瓶會好看一點……」
「夏洛緹,」男人扣住她的下巴,打斷她的話,「你不穿我幫你穿。」
夏洛緹張開雙臂,鬆垮垮的衣領進一步剝落,細膩瓷白的鎖骨與陽光相擁而吻,擺出一個「來啊」的姿勢。
「……」
埃利森放開她,轉過身。
白色的光在她身側聚成流動的瀑布,柔和的溫度輕撫皮骨。消退後,新衣服已經套在了夏洛緹身上。
埃利森揉著皺得發疼的眉心,低聲說到:「夏洛緹,我問你一個問題。」
「問題?」
身後的姑娘若有所思地重複了一遍。
空氣一時之間有些沉寂,揚起的塵埃逐漸跌落,時間久到埃利森忍不住回頭望她。
年輕的女孩跪在床上,豔麗的長裙肆意交纏出一簇簇帶血的玫瑰,早晨的光順著精緻的眼稍淌入眼底時,眼眸有如半熔的琥珀,仿佛隨時會淌下化作流金與蜜糖。
她眨了眨眼,抬頭望他,神情真摯:「喜歡過。」
「……」
埃利森花了很長時間來平復自己的情緒。
床上的女孩又補充了一句:「不後悔。」
「……」
埃利森實在忍不住去擰夏洛緹的臉,她順勢向後仰,躺倒在床上。
……似乎不是順勢。
夏洛緹的指尖深陷進床榻,胸脯微微起伏,帶動環繞領口的大團蕾絲與綢花都在搖曳在舞蹈,額上滿是細密的汗珠,臉色蒼白得嚇人。
前不久她的身體才負荷嚴重。
埃利森的神色一點點放緩,眸色暗下去,有種無可奈何的感覺。
「你先休息。」
他準備離開。
「埃利森導師。」夏洛緹突然叫住了他。
再次回過頭時,夏洛緹勉強支起身子,笑了一下,金髮被汗水濡濕粘在額上:「我是說真的。」
男人沒有回答,眉眼埋在陰影裡,看不清神色。
他走後,夏洛緹才放軟身子靠在床頭。
她摸了摸額頭。
隱約能感受到曾經他觸摸她時留在肌理上的溫度。
如果她沒有折斷那根法杖呢?
如果她沒說那些話呢?
如果她採取更和緩一些的方式呢?
沒有如果。
人總是這樣,留一個東西在身邊總是會產生難以抑制的僥倖心理與虛妄的遐想。
夏洛緹討厭那些。
選擇了騎士劍後,魔法杖對她而言是一條退路。
可她同樣厭惡著「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