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〇
第二十五章
西嶽華山,也稱太華山,中峰蓮花峰,東峰仙人峰,南峰落雁峰,世稱華岳三峰。
又有雲台、公主、聖女清峰,隱拱中峰。唐,詩聖杜子美,曾有那麼一句詩言:諸峰羅列似兒孫。
蓮花峰,是當今幾大門派中,華山派之根本重地,派之中樞,就在這座蓮花峰上。
這一天,旭日東昇,金光萬道,晴空一片蔚藍,萬里無雲,看樣子,準是個豔陽天的日子。
晨曉,山中,總要比平地晚一個時刻來到,那是因為矗山高峰,擋住了日頭,有些地方照射不到。
夜暗,山中,卻又比平地早一個時刻降臨,誰都知道,平地暮色初垂,剛黃昏,山中已然一片黝黑。
是故,當這一天平地已披上金光的時候,山中猶朝露顆顆晶瑩、晨霧迷濛,仍難見十丈以外事物。
在那“華山”南峰“落雁峰”下,有一片谷地。谷地之中,有一片廢墟,堆堆瓦礫,根根焦木,狼藉滿地。
瓦礫場中,那幾堵斷壁上,已長滿了雜草蘿藤,那根根焦木之上,也生出了茸茸嫩綠苔蘚。
看樣子,這是一場大火劫後所遺。
也想見得,這堆廢墟已經過了不少年頭。
大火歸大火,經年歸經年,但是,由那尚未盡焦的根根朽木上的剝落朱漆,及那殘破的碧瓦看——當年,這片廢墟的所在之地,必然是山中的樓閣,畫棟雕樑,美輪美美,人間天上之神仙居處。
這地方真好,仰望或雲封霧鎖,或鬱鬱蒼蒼的碧綠山峰,耳聽泉聲不輟,風過林間那悅耳天籟——必能令人心曠神治,俗念全清,滌然出塵。
只可惜它遭了回祿,歷經了一場大火。水火無情,留下的,只是瓦礫、斷壁、焦木,一堆廢墟。
唉,多淒涼!
這淒涼的一片,只能供後人於探幽攬勝之餘,停足憑弔,閉目凝想當年那歡樂的盛況。
是有人憑弔,不信,瞧!
在那堆廢墟之前可不正站著一個人。
這個人,是個一襲儒衫如雪的白衣書生。
白衣書生面對廢墟,只能看見他的背影,不過,該夠了,因為,由他那頎長、流灑、飄逸。玉樹臨風般背影看,他必然是超拔不群、倜儻非凡。
他,垂著手,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想必,他為那凝想中的畫棟雕樑、斜倚朱欄的樓中人兒……那美好的一切,而黯然神傷!讀書人雖然難免呆痴、迂腐,但卻泰半是文縐縐、酸溜溜、多愁善感,動輒蹙眉落淚的多情種。
雅興登臨,探幽攬勝,發思古幽情之餘,每每嘆息連連,口中喃喃又呆又痴地潸然淚下,甚至於號啕大哭一場。
這也許就是為什麼世人管讀書人叫書呆子的道理所在。
眼前這位是讀書人,他應該不能獨免。
果然不錯,聽——驀地裡,一聲悠悠輕嘆,劃破了這寂靜的一切;輕嘆之中,所包含的東西太多,令人無從意會。
但,輕嘆人耳,卻能令人鼻酸、淚墜。
書生動了,倒不是轉過了身,而是舉起了腿,邁出了步,跨過幾根朽木,兩堆瓦礫,走近了廢墟。
敢情,他還要進去多看看。
果然,他東張張,西看看,摸摸這個,又摸摸那個,有點惋惜,似乎有點痛心,對這一切也有點念舊的似曾相識。
儘管他東張西看,可始終沒轉過身來,充其量不過轉過了半張臉,這半張勝,俊美絕倫,世所罕見。
又過了一會兒,他才轉過了身,走出廢墟,這一來,一張臉全能看見了,適才沒看見的那半張,跟看見的那半張,一樣的俊美,十足的美男子、俊書生。
跨出了廢墟,他回身投下最後的一瞥,長吁了一口氣,飄然邁步,準備離去;但,適時……
一聲輕喝起自十餘文外那片松林中:“施主,站住,華山不是任人來去之處。”
書生毫無驚愕色,聞聲住步,緩緩轉身,兩道目光有如冷電,淡然含笑,投向了發聲所在。
松林內,人影閃動,一條灰影疾若鷹隼,飛掠而出,直落書生面前一文處,那是個一身道袍的年輕全真。
年輕全真好相貌:玉面朱唇,長眉斜飛入鬢,背插一柄長劍,鵝黃劍穗隨風飄動著,威態逼人。
沒容他說話,書生談笑開了口:“道長好沉得住氣,這時候才發話現身。”
聽話意,書生是早發現了他。
年輕全真一愣,目中飛閃懾人寒芒,冷冷說道:“施主也很沉得住氣。”
“那是自然。”書生笑了笑道:“我這個人,由來鎮定,再說,林泉孰賓主,風月無古今,我來得,閣下也未得,似乎值不得大驚小怪。”
“好一個林泉孰賓主,風月無古今!”年輕全真挑眉冷笑,說:“施主可知道這是什麼所在?”
書生淡淡說道:“道長這是考我麼?”
年輕全真冷冷說道:“答貧道問話。”
連個“請”字也沒有,書生皺了皺眉,道:“‘落雁峰’。”
他沒說“華山”。
年輕全真緊逼一句:“地屬何處?”
書生似乎有意拿他開玩笑。“華陰。”
這誰不知道?
年輕全真臉色一變,冷哼一聲,說道:“沒想到施主既機警又利於舌辯,貧道問的是此地歸誰管。”
這難不倒書生,他答得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該歸皇上管。”
年輕全真臉色又一變,有點哭笑不得,冷冷一笑,說道:“那麼,施主是不知道‘華山’二字?”
到底還是自己說了。
書生笑了,點頭說道:“知道,世之西嶽,誰不知道?”
知道就好辦,年輕全真道:“施主是武林人物?”
何突來此問?
書生笑了笑,道:“半個。”
年輕全真一愣,道:“施主語出玄奧,令人難懂。”
書生道:“不難解釋,另半個,道長看得見。”
不錯,看得見的是“文”,看不見的是“武”。
年輕全真恍然大悟,冷冷說道:“半個武林人物,也該知道‘華山派’三字。”
“當然!”書生點頭笑道:“我是久仰盛名,如雷貫耳。”
年輕全真目中寒芒一閃,挑了眉:“那麼,施主何故擅入我‘華山’禁地?”
書生“哦”地一聲,笑道:“原來道長是‘華山’高弟,失敬了。”
“豈敢!”年輕全真淡淡道:“施主尚未答貧道問話。”
書生聽若無聞道:“敢問道長上下?”
年輕全真道:“貧道一塵。”
書生拱手笑道:“原來是‘華山’後起俊彥,‘華山三秀’之一,失敬了。”
一塵稽首還禮,道:“不敢,貧道再請施主回答問話。”
不錯,責問歸責問,還是挺懂禮的。
書生仍未答,又問:“敢問,令師是‘無’字輩中哪位?”
一塵肅容道:“家師‘無為’,貧道再請……”
書生截口說道:“原來是‘無為’道長高足……”
目光深注,滿臉詫異,接道:“有件事,難道令師沒告訴過道長?”
一塵微愕說道:“什麼事?”
書生回手一指,道:“‘落雁峰’下,這片谷地並不屬於貴派。”
一塵道:“這個貧道知道。”
書生截口說道:“那麼道長因何責我擅入‘華山’禁地?”
一塵長眉一挑,冷冷說道:“有件事,施主恐怕也不知道。”
書生道:“願請教。”
一塵道:“十多年前,掌教將‘落雁峰’下這片谷地,劃贈與‘談笑書生乾坤聖手’南宮大俠是不錯,南宮大俠是敝派恩人也是敝派友人,但自四年前這‘龍鳳小築’被一場大火焚燬之後,敝掌教已下令將此谷地收歸‘華山’,永列禁地,擅入者,以擅闖敝派中樞重地同等問罪。”
書生目中異采一閃,神情一陣微微激動,愣了愣,道:“這我倒是不知。”
一塵截口說道:“所以貧道請施主留駕。”
書生眉鋒一皺,道:“道長留住我要怎麼樣?”
一塵長眉微挑,冷冷說道:“煩施主走一趟敝派。”
書生笑道:“貴派昔年我常去。”
一塵冷然說道:“這一趟不比昔年。”
書生道:“便是今日,我也正是要去。”
一塵道:“那最好不過,請。”
一擺手,側身讓路。
“且慢!”書生適時說道:“道長,我這個人,有個怪脾氣,我本打算去的,那是出諸我的自願,現在要是被道長押著走……”
一塵長眉一挑,道:“怎麼樣?”
書生笑了笑,抬頭說道:“我倒不想去了。”
一塵臉色一變,道:“貧道只怕由不得施主。”
看來,這年輕的全真,氣盛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