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二
各派偵騎四出,遍查天下,這乃是必然的道理,一定的舉措,不移的對策!只要不是傻子,誰都會想得到。
諸大門派,派大門高,聲威遠震,歷久不衰,哪一派甘受如此奇恥大辱而悶聲不響、沉默不動?
除非是今後不打算再立足武林,稱雄江湖了。
這確乎大事,但稱不上“機密”。
人人都能想得到的事,還算什麼“機密”?
三名黑衣大漢不傻,而且個個陰狠狡詐。
他們肚裡明白,心中也難免有點失望,也老大不舒服,可是卻沒有一個敢形諸於色的。
只因為這書生來頭大,是十王的“至交好友”。
他三人嘍囉腳色,哪個惹得起那位十王?
最惱人的是,人家說了,這個情還不能不領。
居中黑衣大漢拱手獰笑,道:“多謝閣下相告之情,不過,這跟本教無關。”
哈!這下“機密大事”更是一文不值了!
跟“本教”無關。
也就是說,這一連串驚動字內、震懾武林的事,不是“幽冥教”干的。
可是書生沒在意,臉上也找不出大感意外的表情。“是麼?那就算了,查就讓他們去查吧,跟貴教有關無關,我是不知道,相信三位比我明白。”
“說得是。”居中黑衣大漢勉強再笑:“無論怎麼說,閣下總是好意,本教一樣感謝。”
神色絲毫不變。
看情形,似乎真不是“幽冥教”所為。
書生面上仍未見異色,淡笑地說道:“自己人何須客套?
也許三位真的是一樣地不知道,請便!“呼之由他,揮之由他,氣煞人!
可是有什麼辦法?誰也不願跟自己的性命過不去,只好認了。
“告辭了!”三名黑衣大漢翻身上馬,絕塵馳去。
望著鞍上三名黑衣大漢,書生面上浮現一絲笑意,這笑意,冰冷、神秘、莫測高深……
突然騰身而起,劃空疾射。
終南,有個死谷。
死谷,在終南西麓,一座危崖之下。
死谷,沒明顯的出口,唯一的出入口,在隱密暗處。
既有出入口,按理說,就不能稱之為“死谷”。
但因這出人口在隱密暗處,知者極少,有形同無,所以一般人以“死谷”稱之。
死谷,這名字聽來嚇人。
真能令人毛髮悚然,不寒而慄,裹足不前。
這是名兒可怕。
而事實上,終南山這座死谷也確乎名副其實,是個怕人。
攝人的地方,膽子小的人,一進死谷,誰會兩腿發軟,直打哆嗦。
不是兩條腿不爭氣,實在是這個地方可怕得夠瞧。
谷四周,皆奇陡如削的峭壁,光滑無一物。
絕不像其他山裡的峭壁那般,葛藤叢生,青苔遍佈。
谷裡,同樣光禿禿的,寸草不生。
有的,只是滿地砂石,及幾塊峻峨鱗峋怪石。
其實,不能說寸草木生,原本有。
那是生於峭壁下端,一個黑黝黝、深不知有幾許,人來高的洞口之前,也只有一株半株,但被人連根拔去了。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就再也長不出來了。
這種洞口,有兩個,另一個在對面峭壁下端,跟這一個遙遙相對,不偏不差。
一目瞭然,谷內並沒有什麼怕人的東西。
無論死人、白骨、毒蛇,或猛獸……
別說沒有,連影兒也看不到。
然而,卻就那麼懾人、怕人。
卻就那麼能令人毛髮悚然,不寒而慄。
卻就能令膽小的人腿軟而哆嗦。
這說不上理由。
也許,只因為谷內太空了,太靜了。
那空寂氣氛足能令人窒息!
但要說它使人人卻步、裹足,那又似乎有點過分。
現在這死谷中就有人。
而且,還不止一個。
人,在東邊峭壁下端那黑黝黝深邃的山洞內。
看不見,可聽到話聲。
有話聲就表示有人。
話聲,是甜美、悅耳、動人的兩個。“等了一天一夜了,怎麼還沒見一個人影到來?”
“姑娘!張網捕獸,垂鉤釣魚,這種事兒,急不得,我等了多少年了,不是至今一無所獲?那個人,他必然高明、多智、詭滿、狡猾,這種人,他會輕易入網上鉤的麼?”
“這麼說,還得等?”
“不錯,姑娘,還得等。”
“等到何時?”
“一直等到他來。”
“他一定會來?”
“一定會來。”
“那麼有把握?”
“當然,我從不做沒把握的事,對姑娘,就是個好例子。”
“別往自己臉上抹金了,那是因為你……我……”
“你什麼?”
“不知道。”
“我什麼?”
“說不上來。”
言罷一陣低低銀鈴嬌笑。
聞之,能令人心醉。
“我來替你說了吧,那是因為我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令你傾心之處,可對,姑娘?”
“對是對!但我覺得你有些兒……”
“什麼?”
“不害臊!”
又是一陣銀鈴乍起。但,轉瞬間,笑聲歇止。
“說真的,萬一他真個高明、多智、詭橘、狡猾,永遠不來呢?你這番心血,豈不要付諸東流?”
“不會!經你以南宮夫人形貌多次出現亮相,已經震動了整個武林,他不會不知道,只要知道,他就絕不會不來。他雖高明、多智、詭譎、狡猾,但物極必反,這種人有時候也最容易對付。這種人往往最多疑,我就是利用他這一弱點,讓他自己不自覺地蹈網、吞鉤。還有,姑娘你該知道,作賊心虛,為求心安,他一定會跑到這兒來看看。”
“照你這麼說,他就稱不上高明、多智了。”
“不能這麼說,須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還有一山高。”
“又來了。”
“不,姑娘!智慧之為用,雖然在人,但用之以正,則自然益增高深博大,用之以邪,則難免趨於狹小淺薄,此所以邪不勝正。道必勝魔也。”
“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受教了。”
“謙虛是姑娘的美德。”
“言出肺腑,字字由衷,我是說真的。”
“我也不是假話……”
“要來,我真希望他早點來,憋在這地方既悶又難受,這種滋味,我是生平第一次嘗到,真……”
“姑娘,義之所在,唯恐後人,萬死不辭,再為一個‘情’字,粉身碎骨也甘甜。為你,為他,何妨多忍耐!”
“你敢……唉,謝謝你,姊姊,我羞愧無似……”
“別這麼說,姑娘,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你,連他在內;為了他,你能忍人所不能忍,你能不惜犧牲一切……”
“姊姊,你……”
“妹妹,別掉淚,別……”
結果,她自己也難忍兩眼熱淚啞聲道:“一個無福,一個幾生修來,只是他……唉……”
驀地改口輕喝:“妹妹噤聲,有人入谷……”
一條淡白人影如電,不知由何處射進死谷。
淡白人影的落腳處,是西邊峭壁下的洞口前。
人定,影斂,是個書生。
他默默地站在洞口前,一動不動,直如一尊石像。
但,一襲瀟灑、飄逸的雪白儒衫,卻無風自動。
臉上起了陣陣抽搐,雙唇微微翕動,似在說些什麼。可是,除了他自己外,誰也聽不到。
須臾,他緩緩抬眼掃視全谷,不放過每一寸地皮。
目光,最後在身前那黝黑、深途的洞口上……
突然,他身形猛震,駭然怔住,臉上的神色,激動而複雜,令人一時很難明白他是些什麼感受。
以前沒看見,那是他臨此傷心斷腸地,太過悲傷,太過哀痛,太過傷神,忘了身外的一切甚至於他自己。
現在,他發現了。
有此發現,夠了!太夠了!就這麼一點發現,已足證明一切。
驀地裡,一聲龍吟長嘯,穿雲裂石,直達九霄。
聽聲中,包含了太多的東西,但有人能夠領會,一絲不遺地完全領會,這個人,就在左近。
嘯磐未落,書生身形電閃,飛射不見。
原來那洞口旁,寫著兩行字跡,字體娟秀,金剛指力,整齊如刻,入石三分。
“昔年種因,奪刀殺人,令朝得果,濺血橫屍。”
洞頂四個大字:報應不爽。
死谷中,又回覆寂靜,空蕩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