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三
良久,良久,東邊峭壁下洞裡,那無限甜美、動人的話聲又起,似乎有點哽咽,又帶著些惆悵、憂鬱……
“走了?”
“走了。”
“怎麼會是他?”
“聞說愛妻未死,千信萬信,是悲是喜的心情下,猶帶著一點唯恐有誤的恐懼,特來求證,人之常情,有什麼不對?”
“姊姊,你似乎對他瞭解得很深?”
“妹妹這句話的意思是……”
“姊姊,我不是世俗女兒家。”
“妹妹,別急,我說過,沒有人能比我更瞭解你。”
一個人兒默默,沒有答話。
另一個人兒,話聲又起:“記得麼?我不是對你說過?我是無雙的閨中密友,女兒家誰不喜歡在知心朋友面前誇耀自己的丈夫,引以為傲?所以,由她的口中,我對他瞭解得很深;再說,這是常情,我是以常情推測,妹妹難道不做如是想?”
那個默然的人兒依舊默然。
她相信了,不相信又如何?
她一直覺得身邊那人兒,言談舉止可疑。
但她卻又找不出那矛盾之處,究竟在哪兒。
那位人兒的每一句話,也令她無從辯駁,找不出破綻。
那倒非別的,只因她不忍,她不忍辯駁。
有幾次她曾下過最大決心。
但那仍屬枉然,因為機會稍縱即失,剎那間那位人兒總又會彌補得沒有一絲縫隙,根本無懈可擊。
所以,縱使有些懷疑,也只好默然了。
她默然了,那位人兒也沒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她突然開了口:“姊姊,剛才你手抖得很厲害,知道麼?”
那位人兒道:“他功力高絕、守內第一,萬一被他發現我們,那我們這番心血,豈不真的要付諸東流了?我好緊張。”
這回她沒放鬆,緊逼了一句:“姊姊,你覆面紗也濕了,淚珠兒成串灑落襟前,這又是怎麼回事兒?”
那位人兒答得很平靜,平靜得出她意料之外。“世上感人最深的,是摯愛真情,只要是有血有肉、有靈性的人,誰都會被感動得掉淚,我不是鐵石心腸的人,怎能例外?妹妹,你也淚漬未乾哩。”
她,紅雲滿面,嬌羞無限,忙抬皓腕捂向粉頰。
“妹妹,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反客為主,那位人兒好厲害。
可是她也不太弱。“姊姊,別忘了出家人四大皆空,道家修持更重恬淡。”
“我沒忘!”那位人兒益見高明道:“不錯,妹妹,出家人四大皆空,道家修持更重恬淡;但,妹妹,出家並非教人無情;四大皆空,恬淡寡慾,也不是教人絕情,倘若無情絕情,何來慈悲?”
她啞了口,她不是不懂這個道理,只是有意刁難,逐步緊逼試探,結果不但仍然一無所獲,反而無辭以對。
良久,她方始苦笑說道:“姊姊,我說不過你,甘拜下風。”
那位人兒道:“妹妹,別動歪腦筋了,能說的,不必你問,暫時不能說的,我自知小心,你又何必枉費心機……”
她嬌靨上又復紅雲滿佈,而且比適才更盛。
那位人兒似覺歉然,接道:“人不是鐵打金剛、銅澆羅漢,一天一夜了,妹妹,你歇息一會兒吧。”
她道:“不,姊姊,等了一天又一夜的不是我一個人,你先歇息。”
“妹妹,”那位人兒很感動,道:“說句你不愛聽的話,你是嬌生慣養的閨閣千金,吃苦這方面,比不上我這出家人多多。
你先歇息,待會兒再替換我,咱們輪流守候不挺好麼?”
未再聞話聲,想必,已經聽了話。
暮色低垂,夜已來臨……
今夜適逢月半,月兒,圓而皎潔。
碧空如洗,清冷銀輝輕灑,照徹萬里,一片銀白世界。
終南“死谷”中,纖細可見。
更空蕩,更寂靜,益發的懾人、怕人!
初更剛過——基地,東邊洞口內話聲又起:“妹妹,醒醒,有人來了!”
一條淡青人影,如電般射落西邊洞口前。
是個身材頎長的青衫人,他面西背東,對著洞口。
東邊洞口內那兩個人,看不見他的面貌。
但這背影,對其中一位來說,是太熟悉了,太熟悉了!
洞中,響起了一個驚詫欲絕的呼聲,是駭然!是懷疑置身夢中?是懷疑今夜的月色?
不信自己的眼睛?“是他!是他!
怎麼會是他?原來竟是……“適時,青衫人已望見洞口字跡,剛機伶一顫,似忽有所覺,身形猛震,連頭也沒有回,騰身而起,驚煌飛遁。
“妹妹,別讓他跑了!”
一灰、一白兩條無限美好的身影,自東邊洞口疾射而出,雙雙銜後直追。
她們兩位,應變不謂不快!
無奈青衫人極其機警,功力甚高,身法奇快。
雙方距離足有十丈,而青衫人距死谷唯一出口卻只有四五丈,假如讓他逃出了死谷,再要追他,那可就難於登天了。
四五丈距離,那還不是一晃即至?
眼看就要被他逃脫。
陡地,夜空中響起一個清朗話聲:“昔年種因,今朝得果,報應當頭,你還想走麼?”
一點白影起自崖頂,如匹練倒掛,飛洩而下,疾若流星隕石,凌空下擊青衫人,其勢威猛,銳不可當。
按說前有天神下降,堵死出路,後有紅粉追兵,雙雙撲至,青衫人,他必難以脫身了。
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青衫人做夢也沒想到這是預先佈置好的羅網金鉤,不但有埋伏,而且還有突襲奇兵。
但,他究竟身手絕世、狡猾多智。
如電飛馳中,身形一頓上摺,衝天拔起,直上夜空。
看樣子他要窮一身功力,飛上崖頂,由高處逃出。
他快,白影更不慢。
一聲龍吟長嘯,雙袖猛科,掉頭翻轉而上,緊追不捨。
然而,青衫人一聲得意冷笑,直上的身形卻忽又閃電下降,由高而低,直射向那死谷唯一出口。
這一下,大出白影意料,等他折身再下時,青衫人如電身形已臨近那死谷唯一出口邊緣,追已來不及了。
“好心智、好身手,小心!”
怒笑震天,半空揚掌。
霹靂大震,天崩地裂,碎石激射,塵霧瀰漫。
風雲為之色變,草木為之含悲。
石破天驚,威勢萬鈞,這是禁宇內三大絕學之一:“談笑書生乾坤聖手”南宮逸的“震天掌”!
“震天神掌”威力太大,舉世無匹,向不輕用,這是南宮逸復出再現武林後第二度再使用了。
終南死谷那唯一的出口,倒塌了。
出口處,碎石堆成了一座小山。
但,經此一來,終南死谷那唯一出口,稱不上隱密了,山壁塌了一半,大開一縫,從此終南也沒有死谷了。
轉瞬間,風停塵落,一切趨於靜止。
谷中,沒有了青衫人人影。
是逃了?還是被震傷、壓死、活埋了?
除白影外,無人能知。
他站在那兒發愣,神色凝重,帶著幾分驚怒,還有一分慚愧,他是個書生,談笑書生——南宮逸。
所向披靡、無人能敵的神功絕學又落了空。
這是技不獨尊。
落了網,上了鉤的獵物,竟被逃去,而且那麼容易。
這是智不如人。
公認天下第一高人、第一奇才的他,對此能不難受?
難受歸難受,逃掉的早已逃掉了。
於事無補,難受又有什麼用?
他看見青衫人的面貌,而且看得清清楚楚,知道青衫人是誰,但知道了又有何用?可以說一點用也沒有。
捉賊,要當場人贓俱獲,無證無據,能空口指人麼?
雖然仍拿青衫人沒法,但從此已知昔年殺害自己愛妻的真兇是誰,這總是一樁收穫,而且這收穫也不小。
這該是他唯一值得安慰的一點。
清涼夜風拂體,南宮逸霍然驚醒,連忙回身,他又愣住了。
谷中寂寂,一片空蕩,哪還有一絲人影?
不但沒有了人影,便是那飄散夜空的蘭蜃異香也不復存主,可見人家走了好久了。
由崖頂撲下時,他看得很分明,那青衫人身後雙雙緊追著的一及一白兩條無限美好的身影,一個是黑紗蒙面的神秘道姑,一個正是生死兩隔,睽別多年、相思欲絕的愛妻“天香玉鳳”柳無雙。
這回他自己看到了,是愛妻,絲毫不差!
但,既是愛妻,互求謀面,當如飢如渴,猶恐不及,怎麼會一聲不響,悄悄地又走了?
由今夜事,印證那夜事,愛妻是有意躲避自己。
這,為什麼?為什麼?
無人能解。
現在,他明白了一件事,以他那超人智慧,他想通了,愛妻夜訪“古家堡”的真正目的,並不在找自己。
那麼她又為了什麼……
這,也是他一時難解的。
當然,這兩件不解之事中,必有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