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閔文成是來求人的,姿態放的很低,他甚至沒有抬頭直視尤銘。
尤銘也很奇怪,他跟這個半學期同桌沒有什麼聯繫,他們也沒什麼同學情誼,更別提友誼了。
“我不一定能幫忙。”尤銘對閔文成說道。
閔文成苦笑了一聲:“我知道,我也是實在沒有辦法了。”
尤銘也懂,他那會兒躺在病床上,家裏的錢全用了,尤爸爸在外面想方設法的借錢,哪怕只是以前說過兩句話的,尤爸爸都能找上門去借,當人走到絕境時,面子都能放到一邊去。
正好家裏沒人,鄭阿姨添置日常用品去了,尤爸爸和尤媽媽繼續去跑寫字樓,他們想最好能在靠近市中心,但是市中心的房租太高,要多跑幾家對比一下價格。
李清這段時間被送到了兒童補習班,白天都不在家。
尤銘就讓閔文成跟著自己到家裏坐。
畢竟天氣熱,站一會兒就會出汗,覺得黏膩。
閔文成跟著尤銘進了家門,他也沒有心思打量尤家,坐到尤銘對面以後閔文成就把頭埋下去,看著自己的手,他知道尤銘也有極大可能不會幫他,但他總要試一試,如果尤銘願意幫呢?
“詳細說說吧。”尤銘去給閔文成倒了一杯水,家裏開著空調,不那麼熱,也不會讓人覺得心煩。
閔文成就把事情說了一遍。
他畢業之後在省城找了個銷售的工作,賣房子,做的還不錯,幹了一年就升了主管,也帶著幾個徒弟,現在也有了一套自己的小房子,四十多個平方的單身公寓,日子過得還算不錯。
在他工作這幾年,他也認識了不少人,交了個男朋友,男朋友家裏是做建材生意的,做得還挺大,兩人的感情也很好。
但從今年開始,男朋友就不怎麼願意回他的消息,約著出來見面也總找藉口推脫,閔文成不想分手,但又忙著工作,倆人還是漸漸疏遠了。
前幾天男朋友又聯繫他,他才知道男朋友是家裏有了變故。
開年的時候,他爸死了,死於車禍,他媽又不懂家裏的生意,拿著欠條去找欠錢的要賬,結果那些人都不認,還有很多沒打欠條的,人死了就當沒有借錢這回事。
男朋友也不懂生意的事,他是個體育生,沒開那一竅,老爸死了以後各路人依次登場,他亂了分寸。
等回過神來才發現,家裏的存款已經見底了。
錢沒了,公司員工的工資也發不出來。
閔文成把自己的存款全拿了出來,還想把自己的單身公寓賣了,但後來他們一合計,他男朋友就把自己家的大房子賣了,帶著媽去租了一個兩室一廳的小屋子。
這才把拖欠員工的工資補上。
可補上了這次,下個月的工資怎麼辦?公司還要怎麼經營?
閔文成就想著要幫男朋友的忙,看看能不能找到投資人,讓男朋友過這一關。
“原本沒想來找你的……”閔文成很不好意思,他這輩子沒求過人,頭一次求人還有些繞不過彎來,“聽說你跟江氏那邊走得近,能不能幫忙介紹一下?”
尤銘沒有一口答應,他沒有做好事的習慣,就算有,那也最多是給福利院之類的捐款。
而且江爸爸他們那邊也不缺供應商,準確的說,供應商排著隊去,江爸爸他們只需要貨比三家選一個出來。
閔文成看著尤銘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不會讓你白幫忙,要是能成,他那邊會準備謝禮。”
尤銘想了想,對他說:“我不能給你打包票,最多幫你問一問。”
閔文成鬆了口氣,他找了很多人,但除了尤銘以外,所有人都對他說無能為力,更別提幫他問一下這樣的話了。
不管結局如何,尤銘願意幫他,這已經是雪中送炭了。
閔文成又跟尤銘說了些話,問尤銘現在在幹什麼。
尤銘:“做天師,順便做服裝方面的生意。”
閔文成:“……天師?”
尤銘點頭:“算命驅邪之類的。”
閔文成眼睛亮了:“我朋友最近說他經常能看到他爸,說他爸還在家裏,現在換了房子,他說他爸也跟著搬了家,你能不能……”
尤銘:“我要收費的。”
閔文成躊躇地問:“多少錢?”
尤銘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想自己把這錢出了。
故去親人跟在家裏身邊也不是什麼難處理的事,尤銘說:“兩千。”
閔文成鬆了口氣:“那你什麼時候有空?”
尤銘:“現在就走吧,早點處理,說不定事情還有轉機。”
既然他爸的鬼魂不願意走,還跟著家人,就證明他有執念,說不定這個執念可以改變閔文成朋友現在的困境。
他們是坐尤銘的車走的,閔文成提著的心放下來,這才有心情打量尤銘。
高中時期,尤銘給他留下的印象還是很深刻的,那時候外班的女生會一起假裝路過,偷看尤銘,但尤銘是個獨行俠,總是獨來獨往,身體又不好,經常請假回家,一請就是三天以上,就這樣,回回考試還是全班第一。
那時候班上的男同學都不太喜歡他。
不合群,又吸引著女孩的目光,在他們看來,尤銘除了一張臉和學習成績,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這樣的人怎麼能比他們更受歡迎?還斷言以後出身社會,尤銘一定是混得最差的那一撥。
閔文成那時候跟尤銘關係也不怎麼樣,他也很少在教室待著,一有時間就去打籃球。
但他記得尤銘是個很安靜的人,也不小氣,有時候買了水,閔文成渴了問一聲,尤銘就叫他拿去喝。
所以好幾次男生們明裏暗裏擠兌尤銘的時候,閔文成都會站出來幫尤銘說幾句話。
為此那些男生也不怎麼跟閔文成接觸,好在閔文成的朋友都是體育班的,本來就跟他們沒什麼交集。
坐在車上,閔文成小聲跟尤銘說:“你知道我是同吧?”
他剛剛跟尤銘說了,但尤銘表現的太自然,他還以為尤銘沒聽清楚。
尤銘看著前方,認真開車:“知道。”
閔文成更奇怪了:“那你怎麼表現的這麼平靜?”
他關係好的朋友知道了以後第一反應都說噁心。
尤銘:“因為我也是。”
閔文成:“……啊?”
這樣就說得通了,尤銘上學那會兒喜歡他的女孩那麼多,也沒見尤銘早戀或是跟誰的關係特別好。
但尤銘想的是,他沒談過戀愛,唯一的戀愛物件就是江予安,江予安就是男人,所以他應該也是同性戀。
大概因為是同類,閔文成對尤銘說話終於隨意了一點,他問道:“你跟家裏出櫃了嗎?”
尤銘點頭:“我爸媽知道。”
他跟江予安結婚,還是尤媽媽一手促成的。
閔文成對尤銘充滿了敬佩和羡慕:“你怎麼跟你爸媽說的?”
尤銘想了想。
那時候他躺在床上,尤媽媽從外面回來,當晚跟他說了江予安的事。
他沒怎麼猶豫就答應了。
當時他並不相信這些,答應也只是因為想給父母一些安慰。
尤銘的嘴角不自覺的勾起笑容:“我爸媽給我介紹的。”
閔文成:“……”
天底下還有這麼開放的父母嗎?簡直叫人歎為觀止。
閔文成的男朋友姓黎,叫黎煜,家現在搬到了三環的一個社區內。
尤銘把車停在了地下車庫,跟閔文成步行去黎煜家。
開門的是個一米八幾的年輕人,跟閔文成差不多大,身材結實,穿著短褲,顯得小腿肌肉特別發達,留著一個寸頭,眉毛又粗又濃,這就是黎煜了,閔文成的男朋友。
閔文成先一步說:“這是我男朋友黎煜,這是我高中同學尤銘。”
黎煜朝尤銘伸出手,兩人交握,這才把尤銘請進室內。
閔文成把事情說了,他沒說請尤銘幫忙的事,只說尤銘可以解決黎父的事。
黎煜半信半疑,但因為是自己男朋友帶來的人,也不好把懷疑表現的太明顯,更何況他和他媽雖然總覺得他爸還在,但又沒有證據,在家裏裝了攝像頭也什麼都沒拍到。
“我爸走了有大半年了。”黎煜給尤銘說自家的事,“剛走的時候什麼也沒發生,就是從三個月前開始,那時候我還沒有搬出來,經常能看見我爸的影子,雖然覺得是幻覺,可我媽也能看見,總不能兩個人都在同一時間出現幻覺吧?”
“上個月中旬我們搬了家,沒想到我爸也跟著一起來了,有時候晚上上廁所,能看到他坐在客廳裏。”
“如果不介意的話,我想在你家看一看。”尤銘說道。
黎煜長得高壯,也不怕尤銘有別的想法,就一口答應,讓尤銘在屋子裏轉一轉,他跟閔文成就跟在尤銘的屁股後面。
鬼魂不喜歡白天,白天有陽光,陽氣重,但也不會一見光就魂飛魄散,只是會變得虛弱,消失的時間會提早。
所以尤銘看的都是房子裏陰暗的角落。
最後他在衣櫃裏發現了黎父。
黎父蹲在衣櫃裏,雙手抱著膝蓋,衣櫃門打開的時候,黎父的眼睛動了動,然後就不動彈了,他不知道尤銘能看見他,還以為跟之前一樣是開衣櫃門取衣服的。
尤銘:“黎叔叔,我把窗簾拉上了,你出來吧。”
看在閔文成眼裏,就是尤銘在對著沒人的衣櫃說話,明明是白天,但閔文成還是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黎煜小聲問:“我爸在衣櫃裏?他在衣櫃裏幹什麼?”
“你真能看到我爸?”
尤銘點頭:“你爸嘴角有一顆痣。”
黎煜看了眼閔文成,閔文成朝他點點頭,表示自己並沒有給尤銘看過黎父的照片。
黎父顯然還沒有反應過來,自從成了鬼以後,黎父就再也沒有和任何人有過交流和接觸,他時常對著自己的妻兒說話,可妻兒根本就聽不見,慢慢的,他也就不說了。
看著家裏的情況越來越差,自己曾經的那些朋友撕下了昔日和善的面具,把妻兒逼到這個地步,他卻什麼辦法也沒有。
突然有個年輕人像是能看見他一樣對他說話,他就直接傻了。
“你們把這個塗在眼皮上。”尤銘拿出一瓶露水,遞給黎煜,黎煜和閔文成互看一眼,還是塗上了。
塗好露水以後,黎煜一睜眼,就看見蹲在衣櫃裏的黎父,他還沒來得及說話,眼淚就充斥了眼眶,他一閉眼,淚水就順著眼角流下來。
“爸,”黎煜張嘴喊道。
黎父這才有了反應,他從衣櫃裏鑽出來,當鬼的時間不長,黎父身上還保留著做人時的習慣,他站在黎煜面前,幾乎不敢相信兒子能看見他。
父子倆相顧無言,打破沉默的還是黎父,他張嘴就說:“我沒欠人錢!那些欠條都是假的!你們為什麼不去做筆跡鑒定!”
黎煜還沒來得及傷感,黎父就已經舉著手想揍他。
“長點腦子!這麼大個人了這麼沒腦子!”黎父氣得直跳腳,“我好不容易掙這點家業!”
黎煜小聲說:“那都是你的好朋友,我怎麼想得到他們會騙我?”
黎父氣衝衝地說:“好個屁!商場上哪有什麼好朋友!都是錢和利益!”
“不要錢的那才是好朋友!”黎父一副要被氣暈的模樣,不敢相信自己兒子真能這麼蠢。
黎煜慌了:“那怎麼辦?現在找他們要?”
黎父深吸一口氣:“轉賬記錄有嗎?聊天截圖有嗎?去告他們!吃了多少錢全讓他們吐出來!”
“還有,你媽傻就算了,你怎麼也這麼傻?家裏的錢我怎麼可能只放在一張卡上!”
尤銘和閔文成就站在一邊看著老子訓兒子。
黎父沒有黎煜高,可他的氣勢很足:“還有兩張卡,裏頭加起來有三千多萬,公司你開不下去就找人接手,老子奮鬥這麼多年,沒道理死了還要讓你和你媽受苦,那我這麼多年在外頭辛辛苦苦的跑有什麼意思?”
黎煜:“那你怎麼沒跟我媽說?”
黎父哼了一聲:“能跟你媽說嗎?你媽把錢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只想往裏頭撈錢,不想往外花錢,錢不花出去怎麼錢生錢。”
“還有,你舅舅他們你以後別理,這錢你拿在手上也別跟你媽說,免得她把這錢亂七八糟的給了人。”黎父惡狠狠地看著兒子,“你以後跟你男朋友好好過日子,他對你是真心的。”
閔文成忽然被點名,有些不知所措。
黎父也不看他,還是有點接受不了兒子找了個男人,但他對黎煜說:“你出了事,他一直在找人幫忙,自己沒錢還把積蓄都給你,這樣的人難得,心更難得,你要惜福!”
黎煜一愣,他以前都瞞著父母,他看了眼閔文成,閔文成做的事都沒有告訴他,他也不知道閔文成為他付出了多少。
閔文成連忙說:“叔叔,這沒什麼。”
黎父瞪了他一眼:“什麼叫沒什麼?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難,他能遇到你,是他老子我積的福,可惜我自己沒享受到,好處全歸他了。”
尤銘低下頭,怕自己笑出來。
這黎叔叔真的挺有意思。
可惜離開了人世。
黎父還說:“還有他請來的這個朋友,幸好人家有本事,能讓你看見我,不然你就討飯去吧!”
黎煜掙扎道:“我好歹是體院畢業,怎麼也淪落不到討飯的地步吧?”
黎父:“你還強嘴?我是不是該說你果然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
黎煜這會兒也不難過了,被老爸罵了一頓之後找回了原來的感覺,他說:“你的那些朋友以前關係都跟你挺好的,你帶我見一個就讓我叫人家乾爹,我怎麼知道我那群乾爹會害我?”
黎父:“……我沒話跟你說了。”
然後黎父看著閔文成,語氣緩和了一些:“小閔啊,叔叔有件事拜託你。”
閔文成連忙說:“您說,只要是我能辦到的,我都沒有二話。”
黎父欣慰了,兒子不懂事,兒子的男朋友懂事也行,他叮囑道:“我今天借這個機會把要說的都說了,然後還要趕著去投胎,我走了以後,你記得盯著他把公司轉出去,沒人接手就直接遣散員工,公司辦公室是我買下來的,賣出去也能有個一千多萬,加著存款就是四千萬。”
“這錢拿去重新買房,存定期吃利息,你們以後也餓不著。”
“他不是個能幹大事的人,讓他去當個體育老師挺好的,老師這個行業工資雖然不高,但福利好。”黎父要把事全都交代了才願意走,他死得太急促,一句話也沒給妻兒留下,害怕自己的傻老婆傻兒子在自己死後餓死,被人欺負死,他才不願意投胎,堅持到了現在。
幸好他老婆有些迷信,給他燒得紙錢和供品多,他才有錢去打點,拖延一下去地府報導的時間。
黎父:“你們存三千萬的定期,賣辦公室的一千萬挪三五百萬去買房,別買什麼別墅,就買個三室一廳的公寓,剩下的錢拿三百萬出來給這位大師,要謝謝人家幫忙,不然你們窮死了都不知道為什麼。”
“要是還有剩下的錢,就捐了,給我積點德,我下輩子說不定能投胎當個頂級富二代,出生就是人生贏家。”
黎父說起這個又瞪了黎煜一眼:“聽清楚了嗎?”
黎煜:“……你不是在跟文成說話嗎?”
黎父吼道:“你們兩個都要聽!”
“還有就是你媽,她傻,容易被騙,你別給她太多錢,一個月給她固定的零花錢。”黎父說起老婆,歎了口氣,“我就不去見她了,免得她傷心,以後她要是再婚,你就給她把好關,別的都不重要,人好,對她好就行了。”
黎煜看著黎父,忍不住說:“爸。”
黎父罵完兒子,交代完事情,肩膀就垮了下去,精神氣沒了,他擺擺手:“不說了,我趕著去投胎,以後你們的事你們自己想辦法解決,我管不了了,那兩張卡被我夾在我和你媽的結婚證裏,你自己去找吧,密碼是你媽和你的生日。”
黎父看了眼兒子:“你好好過日子,爸走了,別想我,想我也沒用,我投胎享福去了。”
——黎父忽然消失了。
消失的無影無蹤。
黎煜這才反應過來,他叫了幾聲爸,沒人回應他,他這才回過神,伸手擦了擦眼角。
閔文成拍了拍他的肩膀:“叔叔就是想讓你好好過日子。”
黎煜點點頭,他對閔文成說:“幸好還有你在我身邊,不然我真不知道這段日子要怎麼熬過來,也幸好你把這位尤大師帶了過來……”
他簡直不敢想像沒有尤銘他之後該怎麼辦。
硬撐了不繼續經營公司?
還要拖累閔文成。
明明有錢,卻一分錢也用不了,還要被那些叔叔伯伯們騙。
黎煜看了眼尤銘,他萬分感謝地對尤銘說:“真是太謝謝您了,那三百萬我今晚就打給您,要不是您的話,我真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辦。”
尤銘也沒跟他客氣:“沒事,我也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尤銘忽然想起了什麼,問道:“你們家的辦公樓在哪里?”
黎煜答道:“市中心,不過那邊還沒有開始重建,樓比較老了。”
尤銘:“具體位子呢?有照片嗎?”
黎煜給尤銘看了照片,還通過衛星傳圖看了周圍的環境。
雖然是還沒重建,但尤銘很滿意,樓老了,可還是有電梯,裏面的裝修也不錯,裝得乾淨俐落,稍微改一改就能用,而且是一整層樓。
一千萬都是往便宜裏算的。
尤銘微笑道:“那三百萬不用急,我回去跟家裏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把這層樓買下來,你有心理價位嗎?”
尤銘幫了忙,黎煜也沒有加價,就說:“按我爸說的,就一千萬吧?減去要給您的三百萬,您出七百萬就行。”
這個價格太便宜了。
尤銘都想像得到尤爸爸他們聽說後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好,咱們交換一下聯繫方式,我今晚回去商量,這兩天就能給你一個確切的答復。”尤銘臉上帶笑,心情很不錯。
有時候做好事,真的會有好報。
現在好報不就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