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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公罪》第95章
第95章 其罪五十八・耽溺(下)

   闌珊月影下,裴鈞抬手抹了把臉,醉意似因姜越此言一醒,瞠目盯著他,懵然沙啞道:「你要讓煊兒做皇帝?」

   姜越目色坦誠,徐徐道:「我不是沒想過。」

   此時二人正好走到了姜越所住的園子中。清冷的夜風正拂動竹叢,樹影與花枝沙沙地搖晃,這一切稀疏的聲響,讓姜越沉著的聲音被襯得肯定,沒有任何玩笑的意味。

   裴鈞拉他在溫泉池邊的石台上坐下,認真看了他好一晌,忽而疲憊般閉目嘆息,半是哀怨半是好笑道:「姜越,我求求你,咱們放過煊兒好不好?」

   姜越任由他拉著手腕,緊貼他身側端正地坐著,此時平靜地扭頭望向他,聽他繼續說:

   「姜越,要知道姜湛就是十二歲即位、十五歲臨朝的,還沒懂事兒就做起了少年天子。他當年不是沒有過年少純稚的時候,也不是沒有過性子爛漫的時候,可一朝被推上龍台,你瞧瞧……這皇位把他變成了一個何等可怕的怪物?這其中不無我的功勞、我的罪過,又多得是人在旁拉扯、教唆。說我是私心也好,算是我求你也罷,無論如何,我都不想讓煊兒再去做一個皇帝。這一次我既是把他救出來了,我就想陪著他快快活活、輕輕鬆鬆地長大。我想慣他金丸砸鳥、雲遊天下,我想慣他作富貴閒人、唯樂是舉,姜越……我想保他一生無虞,你明不明白?」

   此言一畢,裴鈞勉力自持著不再說下去,終於吐出口濁氣,輕輕放開了姜越的手。

   可其實他還有很多想要再說——他很想藉著此時的醉意吐露出他心底多年來對裴妍的虧欠,也想在這遠離了京城喧囂的一夜裡,向眼前人傾訴他前世對姜煊之死的無限追悔。

   可是這一切,他無法告知姜越。

   他深切的目光描摹著姜越認真聆聽的神容,本以為姜越也許根本就難以理解他這番話何來,或也會因他偏心自己的外甥而感到不快,可沒有想到的是,當姜越微蹙著眉頭聽完他的話,卻竟在他期求的目光下默然地點頭了。

   這一刻,姜越低頭垂眸,似在思索,片息後簡明扼要道:「那咱們,就再留意留意別的子侄罷。」

   裴鈞聽言一愣:「你不怪我?」

   「怎麼怪?」姜越回眼看向他無奈一笑,「你以為這些日子以來,我為何從來沒有告訴過你此事?」

   裴鈞凝眉想了想,忽而開悟:「莫非你也……」

   姜越苦笑著點了點頭:「不錯。煊兒這孩子,實在很難讓人不去偏愛。我也不是草木無情,自然也不願意讓他做個皇帝去肩負蒼生。畢竟這孩子心太善,真即了位,天下的苦楚瞧得多了,一生不知要怎樣煎熬下去……眼下既是舉事未定,時候還早,便還是先等等罷。往後船到橋頭自然直,或然也總會有法子的。」

   說著他便看向裴鈞了,問道:「京中來的第二封信又是什麼?」

   說到這個,裴鈞總算鬆了口氣:「那是好信兒。你猜是誰寫來的?」

   「好信兒?」姜越一時難想,「事關裴妍麼?」

   裴鈞挑眉點頭,從懷裡掏出張疊好的信紙遞給他:「你看看,這信可是蔡太師親手寫的。」

   姜越面色微詫地接過信紙展開,就著月色勉強一瞧,一眼便認出那紙上確然是蔡延獨到遒勁的走筆:

   「大理寺即日核覆裴氏一案,必當秉公辦理,還證清白。」

   姜越見之眉展:「蔡延竟收手了?」

   裴鈞勾起唇角:「蔡延最大的痛處,就是他那三個兒子。這許是他被我咬得太緊,為求兒子活路,才不得不鬆一鬆裴妍的案子,來借此換取我在蔡颺和蔡渢之事中為他轉圜。」

   姜越收起信紙遞還給他:「那你怎麼想?」

   「答應啊,自然要答應。」裴鈞拿過信紙收入袖中,哼聲笑了笑,「眼下他既然讓我一步,我便也願意讓他一步。只是蔡渢對你已起了殺念,留是不可能留的,便只能先放開蔡颺逗逗他。只要一保出裴妍,我便在蔡氏手中沒有了顧忌,到時候打個時差讓裴妍先一步出獄,我便可毫無掣肘地把他一家人一網打盡了。」

   姜越聽言,也覺輕鬆一分,不免淡淡一笑:「這便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裴鈞手肘靠著身後石台,笑睨他問:「那這算不算是好消息?」

   姜越點頭:「自然算。」

   裴鈞聽言便忽地將他攬進懷裡,與他近在咫尺貼著鼻尖道:「那你該陪我喝兩杯,咱們慶祝慶祝。」

   姜越氣息微亂,勉力克制道:「你才喝了不少。」

   可他此時說什麼卻都似瓊漿玉露,惹裴鈞這醉鬼湊上前淺飲,唇齒相貼間啃了又咬,良久才鬆開他,半闔醉目道:「我喝是喝了不少,卻一次都不是跟你喝的。」

   姜越被他吻得滿口染上了酒氣,那酒氣直似一絲絲火苗一路燃進他胸腔裡,把他腔中一顆猛跳的心燒得熱燙,好似煮開在滾水裡。

   裴鈞調換了坐姿與他相對,微微傾身扶上他大腿,漸漸與他靠近,越來越近,又偏頭再度湊去他唇邊一啄。此時忽聽嘩啦一聲,零星的溫熱濺到姜越撐在石台邊沿的手背上,令他一驚縮手回眼望去,竟見是裴鈞從溫泉池中提起一罈酒來。

   姜越微微一愣,轉眼見裴鈞坐下,又從溫泉池中摸出了兩個半拳大小白瓷酒盞,放在手邊更高的石台上。

   裴鈞揭開酒罈的塞子,一邊往酒盞中倒酒,一邊低聲說:「說來倒怪……我倆認識這許多年了,還真從未單獨喝過一次酒。每次坐在一處,不是在宮裡的酒宴上,就是在別人的酒宴上……故我今日特地在此溫了壺好酒,請晉王爺同我一品。」

   說完他放下酒罈,遞了酒在姜越手裡,端起另盞與他碰杯,絮絮說起了二人從前在每一次酒宴上的相互作弄和說不清的誤會。

   「就好比安華公主當年的詩會。」裴鈞抬手乾了手中的酒,虛眼瞧著姜越,再給自己倒上了一杯,「那時候我是趕著去給你送書的,安華公主卻留我一坐,賞我喝了酒在一屋子公主小姐裡頭行令,可把我折騰壞了。」

   他抬手再喝了酒,又倒出一杯來,向姜越邪邪一笑:「你還記得你那時候幹了什麼事兒麼?」

   姜越也低頭淺呷了一口酒,霎時辛辣醇香漫溢他口鼻,竟似叫他隨著裴鈞這話,回到了當年在公主府中小酌時一般,自然也想起了當年的情形來:

   「安華皇姐那時是令官,你來了,她似乎想作弄你,便總出些怪異的令,任你對出來了,又都說你違令,要罰酒,更是仗著在姑娘間罰你,你拉不下臉回絕,便一罰就是四五杯。這麼幾回下來,你臉都喝紅了,卻脫不得身……」

   「更倒霉的是,我一站起來,還被人給絆了一跤,酒都給灑了,全灑在安華公主身上,挨了她一通臭罵,在一屋子小姐王孫面前跪地求饒,臉面都丟盡了。」裴鈞接過他話頭,一邊說著,一邊又灌下了杯中的酒,長嘆道,「好在我姐姐當年正是安華公主的伴讀,替我求了情,若是不然,我鐵定還會被打上一頓呢。如此險境,皆拜那絆我之人所賜,而那絆我的人,便是你晉王爺。你那翹頭的飛燕靴子是化成灰我都認識……」

   裴鈞喝到此已上臉上頭,說到這兒也提了聲音,忽地暈頭轉向伏倒在姜越頸窩裡,熱息一噴,雙唇抵著他脖頸低笑:「姜越,你說說你當年……是不是個小混賬?」

   他的熱息從姜越的領口疾速鑽進去,好似一把殷紅的硃砂,從姜越的肩頸直抹上雙頰,叫姜越出口的聲音都微微震顫起來:「我,我那是想讓你脫身,卻未想,你酒沒灑在我身上,倒灑去了皇姐身上遭她怪罪……」

   姜越一邊說著,一邊感覺他腰間纏來裴鈞的雙臂,這話便難以再說下去,而那逡巡於他頸間的溫熱亦愈發燥人了。此時低頭看去,趴在他肩頭的裴鈞正不言不語地閉著雙眼,看起來竟是全然醉了,更好像是已然睡著。這叫他踟躕地推了裴鈞一把:

   「裴鈞?你醒醒……」

   姜越一向知道裴鈞海量,從沒見過、甚至沒聽說過裴鈞醉酒。這時他只怕夜寒風冷叫裴鈞宿醉染上風寒,故饒是難堪,也只好壓下一身燥熱,架著裴鈞起了身來,想把裴鈞先扶進閣裡安歇。

   誰知他剛攬著裴鈞邁出一步,腳卻被一物絆住,霎時竟全身失衡向一旁水池偏去,一時想要回手抓住石台,手卻恰好被裴鈞的身子別住,未能掙動,二人已向池中跌去。

   在這短暫的墜落中,他只來得及護住裴鈞的頭,便聽譁然一聲水響,二人霎時落入池中。

   溫熱的水流即刻從四面八方湧向他們,將他們緊緊推擠纏繞在一起。而墜落的沉溺也很快到來,只好在池水較淺,叫姜越閉氣片刻便迅速觸底站穩了身子,立即也將裴鈞緊抱著拖出水來。

   正此時,當空銀月灑落的光芒被動盪的水波拆散,折成了不甚明亮的一片片光影,游弋在裴鈞英挺的長眉睫羽間。一滴從他額頭滑落的水滴悄然淌過他眼角,滴在了姜越扶在他肩頭的手背上。

   姜越手指微微一顫,忽而見他眼前的裴鈞竟不知何時已半睜了雙眼,此刻正在一池水汽中,迎著月色同他抵著鼻尖四目相對。

   裴鈞手指在水下勾住姜越衣帶,聲音帶著酒氣,出聲繾綣道:

   「姜越,我們錯了那麼多回,這次……能不能對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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