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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公罪》第97章
第97章 其罪五十九 ・ 偷閒

   翌日的晨曦透著窗欞照入閣中,穿拂過床幃紗帳,溫暖地撫上裴鈞光裸的後背。

   裴鈞趴在仍有些濡濕的軟被間,此時從迷濛中睜眼醒來,渾然一摸手邊,竟覺空空如也,瞌睡登時一清,定睛看去,只見自己懷中抱的只是團揉成一堆的繡面被子,而昨夜在床榻間與他翻雲覆雨、共赴巫山的姜越卻不知去向。

   他短暫地愣了愣,旋即一把撈起床邊散落的衫子起了身,也不管那衫子實是姜越頭晚脫下的,只隨意一裹再罩了個外袍就走至外間。

   晨光熹微照入閣中,裴鈞在窗邊似見竹林中有個人影正泡在溫泉池裡,遙遙一辨,正是姜越,這才鬆了口氣,道是找著了人。

   林間的綠意將日影罩上層青色,油油透去水中,更襯得浸泡其間的姜越膚色似玉、肱肌精健,隔著池面飄忽的微微熱汽,直似個浴在天池裡的君仙。

   這景狀是玉人疊竹隔欄望,輕易便叫裴鈞想起了少年時候第一回翻過寶蟾宮牆頭錯打了姜越的事兒,一時他眼角眉梢都帶上好笑,更斂緊了衣袍、趿上軟靴出閣子去,拂開竹叢紫花,徐徐行至姜越身旁,蹲下來偏頭看他:

   「幾時起的?怎都不叫我?」

   姜越一早聽見他出來,便越隨他走近,越向水深處挪去一些,此時見他湊近了,似乎還有意要放沉些身子:「才起。見你熟睡不易,便沒驚動你。」

   裴鈞蹬掉了腳上的軟靴,也扶著池邊下了水來,分拂著暖人的溫泉向姜越靠近,落手環住姜越精瘦窄鍵的腰身,湊上前柔柔與他短暫地相吻,分開道:「一早起來沒見著你,我還當是你嫌我不好,不要我了呢……」

   姜越任由他環著自己,輕輕回啄他側頰,低聲地笑道:「怎麼會?」

   「那你睡得可好?」裴鈞頂弄他鼻尖,勾唇一笑,更湊近他耳邊使壞道:「昨夜可舒服?」

   姜越的臉本就被溫泉熱汽烘出了紅緋,此刻聽了裴鈞這話,就愈見明顯,音色壓得更低沉了:「還好……」

   「還好,是怎生個好?」裴鈞趁他不備,忽地一舉將他從水中攔腰托起。驚得姜越低喚一聲扣住他手臂,剛穩住身子,裸露的肩背卻已然曝露在明朗的晨輝下。一時他前胸後背和脖頸間的歡愛紅痕盡數顯現出來,看在裴鈞眼底,引裴鈞邪邪一笑,心滿意足地迅速湊去他頸間,替他又添上個印兒。

   「裴鈞!」姜越羞惱清斥一聲,捂著脖頸掙開裴鈞,英眉間浮起無奈,「別鬧了,一會兒還要去前頭議事,若是被人看見,這像什麼話……」

   「那不想被人看見,乾脆也不議事兒了。」裴鈞繼續纏著他玩笑道,「咱們這就把昨晚上的事兒接著——」

   「東家!」

   裴鈞話音未落,院外忽傳一陣呼喊:「東家!梅少爺來了!」

   這聲頓時叫裴鈞倒嘶口氣兒,心中暗罵這梅林玉怎也不晚來個一時半會兒,鬧得他好容易才同姜越親近一把,大清早的就又被攪和了。

   「許是京中鋪排之事。」姜越見他頗無奈地皺了眉,略好笑地隔開他道,「走吧,咱們先去見見梅少爺,京中之事還懸著,總也安不下心在此偷閒。」

   裴鈞自然也認這個理,二人便洗淨擦身穿戴好了,一前一後行至院外,果然見梅林玉正立在中庭一眾謀士先生間,此時正同李順安拱手抱拳、笑說著什麼。

   「這兩日京中如何?」裴鈞走上前攬過他脖子。

   梅林玉在他臂彎裡掙道:「今兒過了就是殿試,百姓都盼著瓊林宴放煙花呢,倒也沒什麼別的大事兒。」

   見裴鈞和姜越來了,一眾人都簡單問安請好。這時梅林玉掙開了裴鈞剛要同姜越行禮,卻似聞見了什麼般,鼻子皺了皺,狐疑地看裴鈞一眼,又看姜越一眼,目光中多了絲意味不明,倏地就笑出來,輕咳了兩聲抬手掩飾,先說道:「哥哥這回是抱了病出京的,我來便也帶了兩位大夫,權作是來替哥哥瞧瞧病,以免京中起疑。」

   接著裴鈞指點眾人入廳細聊,梅林玉確跟在他身後將他一把拉住,伏在他耳邊息聲驚問:「哥哥!你是不是把晉王爺給辦了?」

   裴鈞真覺得梅林玉的眼睛鼻子比狗都還靈,撒脫他怪道:「你又知道了?」

   梅林玉笑眼瞇起來:「嘿,你倆身上都是一股子溫泉裡頭的硫磺味兒!我才不信你倆還商商量量排著隊去泡的,要說沒事兒鬼才信呢。」說著又邀功了,「怎的?當年我給你裝個溫泉池子,搗鼓大半年的你還罵我,如今可算是立了頭功吧?」

   裴鈞抬手就揍他腦子:「這就頭功了?那我也說個頭功給你聽聽?」

   梅林玉捂著腦門兒盯他:「啥?」

   裴鈞道:「蔡延被我逼急了,眼下要保他兒子,大約是不會再難為裴妍的案子了。」

   「什麼!」梅林玉直直高興起來,手舞足蹈地轉了個圈,一把抱住裴鈞胳膊,「哥哥你這是真真的頭等功!這麼一說,妍姐是要出來了?」

   裴鈞看著他開心的模樣,替他感到絲心酸:「或然是了,倒也苦了你替她奔忙。」

   梅林玉卻直擺手道:「不苦不苦,能替妍姐奔忙,我心裡可甜著。哥哥你瞧,這積德行路可都是有用的,妍姐這不就出來了?」

   裴鈞抬手摸了他腦袋一把,這景狀也不知說什麼,又聽前方姜越此時叫他一聲,便拉著梅林玉進了廳堂坐下議事。

   到了夜裡,眾人說完正事的籌備,梅林玉因撞著李順安也在,想著梅、李兩家兩相雖是對頭,可對頭卻只是父輩的事兒,兩個子侄輩的翹楚總還有不少天南地北的話好聊,便坐去一處喝酒。到後來李順安被趙先生拉去說船運之事,梅林玉一個人喝多了,終於醉醺醺扒拉著裴鈞的袖子,迷迷糊糊說起了沒醉時候不敢說的話:

   「哥哥,這回妍姐出來了,就……就真能好了。你說這回,我……同她,會不會就能成?」

   裴鈞聽言,同姜越相視一眼,沒說話。畢竟歷經了瑞王的虐待和皇室的無情,誰也無法確知裴妍出了牢獄會是怎樣的心境,更無法確知她到底能不能再次接受另一個人的感情湧入她的命中。裴鈞知道,裴妍一直認為自己對梅林玉是個拖累,就算不在牢獄,這一念頭於她也絕不是輕易能改。

   可這些卻都是後話了。梅林玉這廂已然喝高,口裡嚶嚶嗚嗚,講了會兒過去被梅父趕出家門在裴鈞家初遇裴妍的往事,說著說著還唱起了眼下京城最時興的戲曲子,名喚《玉勾樓》的:

   「千百里赴一場月下緣,郎情妾意把眼換,歷盡運轉陰陽變,與君千里共嬋娟……」

   裴鈞自小同這人酒肉一處,慣常知道只要是梅林玉這五音不全的人開始唱戲了,那就是真該歇了,於是也不假人手,只親自把梅林玉的胳膊往肩上一架,扛起他便往內院客屋送去。

   姜越見他要走,也暫別過眾先生與他同路,此時走在他身後,見著他與梅林玉這親厚形狀,不免好笑道:「你和梅少爺看起來很親,倒像是真兄弟。」

   這時進了屋,裴鈞把醉癱了的梅林玉一把扔在床上,往裡一掀,拉被子蓋上,活像是屠夫卸下剛殺好的豬肉再蒙上層麻布隔蒼蠅。

   見梅林玉睡得憨實,裴鈞呿了一聲,拉過姜越的手指,引他撥開梅林玉的頭髮道:「姜越,你瞧瞧。」

   姜越低頭一瞧,竟見梅林玉頭髮間上有三個髮旋兒,忽地便笑起來:「敢情這梅少爺打小是猴精。」

   「可不是。」裴鈞也和他一同笑,又抬指把梅林玉的鬢髮理了裡,「這小子從小就皮,怪招人歡,見過的人就沒有不喜歡他的。他瞧著是個小機靈鬼,把滿京城的老爺們奉承得溜溜轉,可私下裡其實也就是一孩子,有時候單純得嚇人。你要是早認識他,你也能跟他親。」

   姜越笑眼看向他:「你同他怎麼相識的?」

   「倒也沒什麼了不得的際遇,都是喝酒識得,這才十來年都混在一處。」裴鈞拉著他手往屋外走,閒閒淡淡說起來,「只不過酒桌之上,口多心雜,多少人是什麼都過得去……大抵只我和梅六是死心眼,是一類人,同老曹都不見得一般。」

   姜越皺眉站住:「如何不一般?」

   裴鈞略略一想,輕輕一嘆:「這麼說罷……就比方老曹當年似乎曾也有過個人擱在心裡,卻打死不曾講,後來不知生了什麼事兒,傷心一陣子,又依舊娶了林氏,有了萱萱,還可以和和美美地過下去。這事兒放了我和梅六卻到底不行。」裴鈞笑起來拉過姜越的手背一親,目光繾綣描摹著姜越眉眼,輕聲道,「我們這樣兒的,就非得要看著闔眼才過得下去日子,不然是日日都憋屈。」

   姜越與他垂手扣握,低頭一笑,細想下卻還是問他:「你打算拿曹鸞怎麼辦?」

   裴垂眼給梅林玉蓋好被子,目中微閃,皺眉一瞬,才再度嘆息:

   「盼只盼是快刀斬亂麻罷。如此救了他……也算是救了我。」

   如此又在莊中三日,京城裡的排布愈見周全,只是苦了梅林玉晝夜騎著快馬兩頭跑。可他卻竟是格外吃得消般,臉上也見著了喜氣,一日回信兒來,說裴妍案裡果真下了文書——大理寺指點出吳太醫的證詞受了賄賂,又將這賄賂的罪過栽給了瑞王的妾秦氏,一通顛倒黑白,當日就將秦氏押進了大牢候審。

   京中裴妍的案子仍舊是曹鸞看顧著,文書也都是曹鸞手下在跑。梅林玉瞧著曹鸞是分外盡心盡力的模樣,只是逢著一回,與他說話卻很怪。礙著他那黑衣護衛在場,梅林玉也不好多問,眼下趕著讓晉王復生,只能先顧一頭,其他便還待回京再說。

   梅林玉說這些時,正同裴鈞立在後院迴廊上喝茶,說完見裴鈞不知在思索什麼,一時又想起另一樁事兒,壓低聲說:「明兒一早皇上就大婚了,哥哥你……?」

   他說這話時,裴鈞目光正落在園中,看向了和幾個先生說笑著的姜越。此刻只見姜越坐在園中綠蔭下,月白的袍子上半身含蔭,半身明媚,眉眼間柔和的笑意就像是初春的融水,散發出比暖陽更暖的氣息。俄而他抬頭與裴鈞對上目光,又勾起唇角共他相視一笑,並不見如何著意,那安樂之意卻從雙眼溢出,口中雖說著就緊要辦的天下大事,整個人卻是再閒適不過的樣子。

   哪怕是在風波不興的從前,裴鈞也從未見過如此放鬆的姜越,不免含笑輕嘆一聲,目中一些陰翳或鬱結的,似乎也都隨此一嘆逝去,少時只回眼看向梅林玉說:

   「過去的都過去了,且往後看罷。」

   在莊中小住的第六日,到傍晚時分,天色忽陰,郊野裡下了場鋪天蓋地的大雨。辟啪擊打在屋簷上的雨聲伴著轟隆攆過的雷聲,似將裴鈞與姜越共住的閣樓化作了天地間的獨一處。

   這夜裡,姜越被一聲巨雷驚醒,睜眼只覺屋中潮悶、渾身汗濕,轉眼果見是裴鈞正雙臂緊繞他,皺眉纏睡在他身邊,似乎全然沒有一點熱的知覺,憑汗水透濕了寢衣也全然不顧。

   姜越見裴鈞是雷打不動一般,不禁啞然失笑,隱忍間餘光又瞥見裴鈞枕下一絲銀光閃過,狐疑之下抽出一看,竟見是一把雕紋繁複的銀面短刀。

   姜越眉一蹙,目光看向熟睡中額心緊皺的裴鈞,片刻,只反手將那刀遠遠扔去了地上,復又轉身將裴鈞擁緊,埋頭在裴鈞頸間輕啄一下,便再度閉上了眼。

   那被他扔出的短刀在石地磚上砸出匡啷一聲大響,震得裴鈞眉一抖,在姜越的動靜下睜了睜眼睛,一邊支起身一邊迷糊著問:「姜越……我怎聽見一聲響?」

   姜越拉住他,看入他眼中寬慰道:「無事,不過是道雷罷了。睡罷。」

   裴鈞聽言便鑽入他懷中,一頓親咬,心滿意足地將他困住,雙眼定定鎖住眼前這樽玉人,終是依言睡了。

   這夜的雨一直下到清晨。翌日一早二人醒來正待穿衣,說笑間卻聽外頭有人在叫,待繫起衣帶走出院子,竟見是梅林玉滿面疲色、失魂落魄地奔進了莊子。

   梅林玉眼看是連夜趕路來的,一臉都是慌張神色。莊子裡的下人剛晨起做事,都被他大喊大叫嚇壞了,皆站在廊道上翹首看他一路往後院發足狂奔。

   他大半身子都被雨澆透,落湯雞般闖入後院月門,恰逢裴鈞與姜越匆匆走出。此時但見梅林玉,裴鈞即刻提聲問他怎的,卻見梅林玉一雙通紅的鳳目含淚瞪大了,朝他猛地哭道:

   「哥哥,你快跟我回京吧!妍姐她受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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