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永無鄉】
他們在一塊避風的礁石邊上。
尼克把利奧拖上岸,他們渾身濕透,寒冷得發抖。雖然現在並不是冬天,但夜晚還是很冷。四周的岩石散發出潮濕的味道,有些刺鼻,還有些提神。
尼克看了看周圍,他應該把他放在哪兒?
哪兒都不安全,而且他需要恢復體溫,需要乾燥的衣服和溫暖的食物,然而現在什麼都沒有。尼克覺得他應該先回去一趟,至少得拿些錢和乾淨衣服,露比的車也還停在那裡。
目前還沒有人知道他和利奧在一起,除了艾勒,尼克相信他不會說出去,他們現在還是安全的。他脫下衣服擰掉水,先把利奧弄乾,然後再擦Agro。
他用雙手捧住Agro的腦袋說:「好孩子,在這兒看著他,我馬上就回來。」
Agro發出了一個輕微的聲音,尼克吻了它的額頭:「一步也不要離開。」
他走出去,海風撲面,他的手腳冰涼,眼前的海岸無窮無盡地伸向遠方。
尼克明白他不能再找到回去的路,生命的軌跡永遠都是這樣,當你踏出一步,之前的腳印就會完全消失,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撫平沙子,不留痕跡。
有時停下來思考,這確實是件讓人沮喪的事,可只要你還年輕,這樣的沮喪就不會停留太久。
回到那棟熟悉的建築,尼克忽然停下了腳步。
他最近有種奇怪而敏銳的預感。也許是和利奧在一起的時間長了,他發現自己也變得謹小慎微,凡事總是留有餘地,不再像以前那樣直截了當。
他在家門口看到一輛車,那車很陌生,但是尼克認出了開車的人。
奧斯卡•撒母耳警官站在他的院子裡,似乎剛去敲過門,尼克忽然想起自己插在門上的鑰匙,這暗示他並沒有走遠,隨時會回來。奧斯卡可能會在門外等一會兒,看看能不能等到他。
他確實關心尼克的安危,說不定他每天給附近的人打電話打聽他的消息,有時是艾勒,有時是斯班塞小姐,或者喬治醫生。
那些出於善意的人們,現在都變成了尼克的障礙。他不知道奧斯卡究竟要等多久,也不知道該不該在這個時候冒險,他需要很多東西,但他不想被人發現。
尼克繞過自己的房子,走向一條街道,最後他來到一幢小別墅門口。
他站在斯班塞小姐家的門廊上。
二樓的燈還亮著,尼克開始敲門,他希望那個叫斯蒂文的男人不在,如果是他來開門,他就立刻跑開。很幸運,開門的是瑪麗•蘇•斯班塞小姐本人。
她終於下樓來,穿著件白玫瑰色的睡袍,鑲著鴿灰的花邊。她還穿著一雙緞面拖鞋,鞋邊上有彩色的天鵝絨,完全是一派成熟女人晚上穿的行頭。
斯班塞小姐把門打開一線,金屬門鉤不停晃蕩。
「尼克,是你。」她有些吃驚,而且做出了吃驚的表情。她其實並不如自己想像得那麼漂亮,但她自信滿滿,這讓她看起來多了一層耀眼的光輝。她喜歡別人叫她瑪麗,聽起來像個女學生,她也喜歡故意製造一點風流韻事,學習一些不會讓她大汗淋漓有失常態的運動遊戲,她還喜歡把眉毛弄成性感的弧形,擦最流行的口紅。
尼克對她的印象不多,但也不少,她善於虛張聲勢,但不失為一個好人。
斯班塞小姐先關上門把鏈子拿開,然後又開了門。
「你在這裡幹什麼?瞧你,全身都濕透了。」
尼克問:「你一個人在家麼?」
「一個人。快進來,你需要洗個澡……你幹嘛不回家?」
「我怕被人發現。」尼克支支吾吾地說。
「出了什麼事?」
斯班塞小姐伸手拉住他,把他讓進房裡來。
「我想……能不能替我找些乾淨衣服。」他很難開口,但最後還是說出來,「我想借一些錢。」
這些原本是應該對艾勒說的,但尼克知道不能要求太多,他還記得艾勒失望的樣子。
斯班塞小姐這次沒有大驚小怪,而是用目光探究著。她的眼睛十分機靈,而且大得出奇。
尼克忽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件蠢事,他為什麼會來這裡?難道他覺得他們的交情到了足夠談論金錢的地步了麼?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裡待了多久。斯班塞小姐忽然說:「你要離開這裡?」
「是的。雖然我不願這麼做。」
「你還會回來麼?」
「也許。」
「尼克,我們都愛你。」
她說:「你是個好男孩,我們都喜歡你。」
斯班塞小姐用了「男孩」這個詞。
「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我會盡量幫你的。」
她的聲音低低的,近乎深沉,又帶著一絲麂皮般的柔軟。
「我遇到了一個人。」尼克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但是我不能丟下他不管。」
「他是誰?我認識他麼?」
「不,你不認識他,最好不要認識他。」
「他很危險?」
「是的。」尼克覺得鼻子發酸,他已經很久沒有遇到這樣的事了。
「我曾有個男朋友。」斯班塞小姐說,「不是那個學生會長,是另一個,他也是個危險分子。」
「他做了什麼?」
「他喜歡走極端,總是和人相反,他愛看有大屠殺的電影,還喜歡吃烤焦的東西。」
斯班塞小姐皺著眉,恨恨地但又不無欽佩地說:「他還喜歡探險,有一次他獨自一個人穿越了一片叢林,還給我帶了一罐子活的蜜蜂。他有時心狠手辣,冷酷無情,但卻有個優點。猜猜是什麼?」
尼克搖了搖頭。
「他沖澡時會大聲唱歌。」
「就這樣?」
「就這樣。」
「這並不是優點。」尼克說,「這只是習慣。」
「也許。」斯班塞小姐看著他,然後說,「不管它是什麼,但是心會為之融化。」
尼克彷彿感到自己的心被重重擊打了一下,然後整個扭曲起來。
沒有人問過他是否愛他,他是否關心他。連利奧自己也沒有問過,他只是在神志不清的時候向他索要一個吻。
他說「要像真的一樣」,可什麼才是真的?
在那副堅硬堅強的外表下,他也只是個普普通通的男人。
他迫切需要有人來愛他,什麼樣的愛都行,雖然他表面上總是表現得對此嗤之以鼻。
尼克想起他睡覺的樣子,他做惡夢會大汗淋漓。尼克想立刻回到他身邊,他會擁抱他給他溫暖。
斯班塞小姐從沙發上站起來,客廳裡沒有開燈,他們枯坐在黑暗中,現在有一個人離開了,尼克才感到難受。
一個人在黑暗中的感覺真可怕。
他聽到斯班塞小姐上樓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她又下來了,手裡抱著一些男人的衣服。
「不要問這些從哪兒來,它們還沒有找到自己的主人,希望你能合身,我是按著標準買的,各種風格。高興點親愛的,我喜歡活力四射的男孩子。」
她忽然走近他,拉他靠近自己,並且用她的胳膊摟住他的肩膀。
她的身上散發著一股洗髮液和香脂的味道,並不是艾勒猜測的那種刺鼻香水。
那可能是尼克頭一次體驗到在女人臂彎裡該有的感覺,是女人,像母親一樣,溫柔溫暖,和凱西的懷抱不一樣,和女孩們的熱情擁抱也不一樣。
真想讓利奧也感受一下。
尼克低下目光,他感到自己臉紅起來。
然後連他自己也沒有發現,眼淚淌在了臉上。
在這個實際上對他而言什麼人都不算的女人家裡,在她的懷抱裡,他垂著肩膀,坐在沙發上哭。
他有什麼好哭的,該哭的人還躺在冰冷的礁石上,但是他好像能夠感同身受。
「也許我真的沒有長大。」
斯班塞小姐放開他,尼克只覺得他能在那個臂膀中躲避即將面臨的挑戰。
「長不大是讓人羡慕的事,我二十歲的時候也不想再長大,可是過了三十歲還是一樣,什麼都沒有變。」
她微笑。
「老化的只是肉體,靈魂是沒有年齡的。當然,我的肉體也沒有年齡。想做就去做,這是年輕人應該有的態度。」
斯班塞小姐把一疊嶄新的錢夾在幾件衣服中間,然後再把它們一起裝進一個小旅行袋裡。她還拿了一些罐頭和其他吃的東西,就像為即將遠行的孩子準備行李的母親。
最終,她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滿意。
尼克看著她的手指,看著她細心塗著的玫瓣粉色指甲油,他得到了最無私最珍貴的禮物。
斯班塞小姐送他出門,尼克知道只要走出那道門,他就又回到那個危機四伏的世界了。若是以前,他一定會彷徨猶豫,但是現在他卻有些急切。
「如果有機會,一定要回到這裡來,不管多久。」
這個成熟的女人微笑著,看著尼克走到門廊上,她沒有跟出來,只是站在陰影裡微笑。
她說:「再見,彼得。」
尼克愣了一下。
他注視著那個微笑,斯班塞小姐的笑容和小時候童話故事裡的人物如出一轍,充滿了不可思議的夢幻色彩。
於是他也露出微笑。
他說:「謝謝你。再見,溫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