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於午夜驚醒
車行駛得很平穩。
車內的人們不發一言,陽光經過灰色玻璃過濾後顯得蒼白,顏涼子感到有點壓抑,但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什麼時候能到?」顏涼子最終還是忍不住問。
「下午三點左右。」金髮女人回答她。
空氣再次安靜下來。
顏涼子抿了抿嘴唇,轉頭望向林檁。
林檁正將頭靠在一側的車窗玻璃上,眼神渙散地望著窗外。車駛過一個拐角時她似乎想起了什麼,直起身體從一旁取出一個瓶子,看著像是藥瓶。
在她旋開瓶蓋時車突然顛簸了一下,瓶中的藥片撒了出來。林檁似乎沒反應過來,手指僵在空中,眼睫垂下愣愣地注視著散落的白色顆粒――它們很像一串斷了線的項鍊,彈跳著滾進腳底地毯的絨毛裡,發出的聲音幾不可聞。
金髮女人沉默著彎腰收拾。
「林檁?」顏涼子有點擔心地問了一聲。
「唔……稍微有點累。」林檁輕聲回答。
她伸手揉了揉額頭,偏斜身體,將頭靠在了顏涼子的肩膀上。
「玻璃太硬了。」林檁小聲解釋,語氣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她的長髮像瓔珞一樣纏繞在顏涼子的頸間,顏涼子感到有些瘙癢,沉甸甸的重量從肩上傳來,讓她緊張地坐直了身體。
顏涼子不由自主地低頭看了看林檁。她的眉毛緊緊攏在一起,眼瞼上能看到淡淡的青色,真的像是疲倦到了極致。
「在妖界待了太久,我感覺我跟人類社會可能有點脫節了。」林檁突然開口說。
「我也有相同的感覺……」顏涼子輕輕點點頭。她望著窗外,突然覺得街邊的風景異常陌生。
「你?」林檁的尾音上彎,很快又趨於平靜,「說實話,我有點怕你,涼子。」
林檁這話說得有點沒頭沒腦,顏涼子一時反應不過來,嘴唇張了張吐出半個音節:「……啊?」
林檁抬起頭看了看她:「你和墨瀲的關係異常親密……你應該知道他對於人類來說是個什麼概念。」
作為將人類拖入絕望淵藪的妖,墨瀲仿佛活生生從古代災難預言中走出來的惡鬼,他就是籠罩在人類頭頂最大的那片陰霾。顏涼子不久之前也是這麼認為的。
「他很重視你,我一直以為他不可能擁有人的感情……你與他相處時那種坦然自若的態度,一度讓我非常恐懼。」
「坦然嗎……我並沒有……」顏涼子的喉嚨一塞,感覺後背僵得生疼。
林檁出聲打斷她的話:「那你想過嗎……墨瀲在妖界的地位,加上你跟他的關係,有多少對於人類來說攸關生死的內部資訊在你這兒是唾手可得的。」
「……」
「比如近期他們秘密實行的對人類的某些實驗,如果真成功了,人類可能就沒什麼未來了……可這些事,你漠不關心,不是嗎?」林檁伸手在顏涼子柔軟的胸前戳了一下,「這麼說吧……我覺得你身為人類的自覺有點淡薄。」
顏涼子的身體瑟了一下,不知是因為林檁突然的觸碰還是因為這番頗為嚴重的指責。她抿了抿嘴唇,猶豫片刻後回答:「事實上他根本不可能把那些事告訴我。」
「抱歉。」林檁闔上眼,平靜地說,「以上那些話就當是我在妄加揣測好了……畢竟,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適合自己的生存方式。」
車內再次安靜下來。顏涼子用手指緊緊絞住了衣角,下唇被咬得生疼。她突然覺得自己相當不堪,林檁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正確的,比起人類的存亡,她潛意識裡更在乎自己的安危。
這個認知讓她後脊像被什麼炙烤著似的燒疼了起來,加上車內越發壓抑的空氣,她產生了窒息的感覺。
顏涼子越發急躁,在心裡催促起行駛的車。她迫切地想見到她的母親,那是她身為人類最有力的證明了。
至於那份檔,一定是搞錯了,戰後的人類世界相當混亂,登記方面出現什麼錯誤再正常不過了。
在她的忐忑不安中,目的地越來越接近。
顏涼子的住處位於戰後統一修建的簡式公寓群,在她離開的一段時間內經過了數次重整,大體格局並沒有變。
她下了車,望著被午後陽光鍍上一層金的老式閣樓,心中有無數種說不出的情緒在醞釀。
她不由得加快了腳步跑過去。林檁跟在後方緩緩地走過去。
林檁走到旋梯拐角處停下了,靜靜地聽著走廊裡傳來的開門聲。
鑰匙插進了鎖孔,金屬的碰撞聲。門板與門框彼此擠壓,發出「吱呀」的呻吟。接著是一片窒息般的平靜。
時間被拉長,林檁的耳邊隱約出現了時鐘緩慢的轉走聲。
走廊上突然傳來短促壓抑的喘氣和什麼東西倒地的悶響。她眼皮一跳,邁步走過去。
房門開著,背光的小房間裡光線暗得讓人眩暈,長期無人居住,在灰塵,潮氣,夏季高溫,腐朽傢俱的薰蒸與烘烤下散發出一股難聞的異味,仿佛經歷了窖藏一般濃厚。
林檁看到了跪在佈滿灰塵的地上,胸膛劇烈起伏的顏涼子。另一棟閣樓的陰影自窗外傾覆下來,似乎要壓折她的脊椎。
林檁靜靜地站著。金髮女人從她身側走過,彎下腰扶起顏涼子,輕聲安慰她:「是某種心理問題吧?戰後人們的心理壓力都很大,把幻想當作現實借此安慰自己這種心理問題也很常見。」
「帶她走。」林檁輕聲說。女人抬起頭,她們交換了一個眼神。
「我們帶你去別的地方休息。」女人放柔聲音在顏涼子耳邊低喃。
顏涼子在車上恍恍惚惚地做了許多夢。
嘈雜的避難所裡,人影雜亂,但都看不見臉,有如無數細黑線蟲朝著上方扭動,密密地在頭頂交織成網。
她坐在角落抬頭向上望,視野中唯一的光是從弧形穹頂下的那塊巨大的螢幕上發出的。漫無目的地轉了轉視線,她發現自己隻認識螢幕裡那個正摧毀著人類帝國的妖。
她還夢到了妖界的東邊境線,狂風掃過曠野,深淵中的怪物瑟瑟不安,交界線處的大門LIMBO完全打開。
她在睡夢中迷迷糊糊地聽到一些對話。
「關於她到底是不是人類,我想還需要一段時間的觀察。」
「您很少這樣猶豫,小姐。根據您的說法,她和妖界的首腦有著異常親密的關係,她能夠在人類難以存活的妖界東邊境線行動自如,她的履歷和說辭自相矛盾,她在妖怪的感知中是同類而非人類……這樣一個個體,怎麼能把她當作人類?」
「檢測儀顯示她不是妖怪。」
「這說明我們的技術還存在漏洞,我們才更應該儘快採取行動。」
「只要沒有嚴格的科學的證據證明她不是人類,她就仍是人類憲法與軍隊保護的物件之一……這麼說我們必須冒險?」
顏涼子猛然驚醒,車窗外一片濃黑,路燈發出的光昏暗脆弱。
車內,林檁和那位金髮女人正小聲交談著,光線晦暗,陰影遍佈,很像一幅年久失色的古典油畫。
「在說什麼……?」顏涼子不安地發問。
燈光影影綽綽地搖曳,金髮女人轉過頭望著她,臉埋在濃稠的黑色裡,白嫩的下巴上方能看到她似彎似抿的穠豔紅唇,像一團乾涸的血漬。
「嗯……我們對你的身份存在一些小小的疑問。」
「疑問?」顏涼子的喉口乾澀極了。
「希望你能配合我們做一些小檢查。」
燈光隱約閃了閃,車外光線暗沉,仿佛駛入了深海。
顏涼子扭頭將視線投向林檁。她沒有看她,以手支頤望著窗外。
突然有恐懼自頭頂崩塌,顏涼子向後縮背抵上車窗玻璃。
「會安排麻醉劑注射,不會疼的。」
溫柔和緩的聲音像霧氣一樣,帶著潮濕的暖意。
「我拒絕。」顏涼子將下唇用力咬在齒間,聲音無法抑制地發起顫。
車突然停下了,顏涼子不顧一切地掰開車門往下跑。
車停在了高架橋上,已至深夜,空蕩蕩的道路向兩頭延伸,消失在未可知的黑暗中。潮水湧漲,悶雷般的水聲從腳下傳來,像是什麼儀式的奏樂。
「別跑了。」
顏涼子回過頭,全身的血液驟然冰冷。
頰邊揚起的髮絲擾亂了她的視線,關於那些人臉上有著怎樣的表情她一概不知,但她看得到槍,黝黑的槍口,以及流淌在那周圍的光,有如一個個小小的黑洞。
她想她終於知道那些武器的真正用途了。
女人循循善誘:「不要抵抗……傷了你可不好,如果你能配合一下……」
「然後呢?你們打算做什麼?」
突然有不屬於這裡任何一個人的聲音像漲潮的海水那樣聚攏過來。
狂風從橋的那一頭掃至,沿著橋面奔湧,路燈嵌在在風的軌跡線上,自極遠處一個接一個破裂,清脆的裂響有條不紊地逼近,仿佛敲響了的喪鐘。橋下的江水瘋漲,水聲癲狂有如獸群嘶吼。
整個高架橋逐漸被陰影纏繞,仿佛有一條巨蟒張開了口。
仿佛站在了蘇醒了的死海上,重疊賁起的巨浪就要將她咬碎在齒間。林檁扶住了橋邊的欄杆,臉上血色消弭,她按下了發射器,急救信號逃出被絕望色彩蠶食的江面,載著渺茫的希望奔赴遠方。
顏涼子有些站不穩,向後退了幾步,猝不及防陷溺在一個冰涼的懷中。她感到自己的臉被兩根手指掐住擰了幾下。
她還沒來得及問什麼,雙眼便被一隻手蓋住。
她聽到了人的尖叫,幾近撕扯開聲帶那般恐懼無助到極致的尖叫。
她透過指縫,模模糊糊看到了些什麼。
不遠處的人,像橋邊的燈那樣一個個碎開,血液迸出綻放的玫瑰那樣的輪廓。到最後,只有林檁還站著,觸目驚心的血跡澆遍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