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虞世堯又夢到那天晚上。

　　周圍都是看不見的暗黑，走一步眼前亮一點，順著被點燃的記憶，帶來讓人心驚的熟悉感。他記得自己踩過爛尾樓布滿灰塵和碎石的台階，也記得那時候簡然對自己如釋重負的表情，那種讓人心驚的熟悉感。

　　陌生的是，簡然袖子下扭曲彎折的手指，還有肚子上被他忽視的傷口，當摸到一手溫熱鮮血的時候，他就醒了過來，那種心悸存在胸口，讓人久久不能平靜。

　　他這輩子能記得慌張的時候，還是十多年前，要去加州監獄接他爸的前天晚上。

　　那次他一晚上沒有睡，坐在床邊抽了一晚上的煙。

　　天亮的時候，像是沒事人一樣坐上來接他的車。

　　他這個人的寡淡薄情都寫在了骨子裡，就算當初一個人來到全然陌生的沈家，也沒有一點不適應，笑眯眯對每一個人，現在離開住了十多年的地方也是像來的時候一樣，垂著眼角低笑。

　　好像被人看透一點自己真實的想法，都算他輸了。

　　在他心裡到底誰都沒有信過。

　　除了簡然。

　　現在久存的心悸一直提醒著虞世堯，簡然比他想的還要特殊，沒有人可以像他一樣。

　　摸到身邊還溫熱的被窩，虞世堯剛想坐起來去找簡然，他就捏著手機推開了房門，放輕腳步走進來。

　　虞世堯看著黑暗中朦朧的輪廓，身影清瘦，挺著一個略顯沈重的肚子，可能是因為夢里的場景，他有些胸口脹痛。

　　「出成績了。」簡然站在他面前，把手機翻轉給他看。

　　現在是二十七號凌晨，簡然沒有去查成績，是他班主任守著電腦，和數萬考生一起從擠得崩潰網站，在凌晨的時候，終於刷出了簡然的成績。

　　被班主任一個電話驚醒的陳爸，馬上就聯繫了簡然。

　　簡然看到截圖，並沒有多大觸動，之前和簡煜書對完答案，他心裡就有了一個概念，站在外面靠著牆，因為電話那邊陳爸激動的聲音，忍不住摸著肚子笑了一下。

　　虞世堯本來對看到的截圖也沒有什麼感覺，但是在後來兩天簡然頻繁響起來的電話，才有了一點真實感。

　　高校的招生辦，還有市裡採訪的電話都要陳爸的電話打爆了，陳爸只能一個一個去轉述，詢問簡然的意見。

　　簡然已經有了自己想要報的學校，也不會對各種拋出來的橄欖枝心動，更不準備接受採訪。

　　他小時候參加比賽，也有被追著採訪的經歷，放在像素不高的本地衛視晚間新聞播放，簡然看了一次，心裡就發誓再也不會對著鏡頭說一句話。

　　不過對於天才，大家總是比較好奇的。

　　尤其是成績出來後，好像哪裡都在找他，聯繫陳爸，聯繫他的老師，甚至聯繫上了虞世堯——因為虞世堯在他班主任那裡留了電話。

　　虞世堯看簡然悶悶不樂，就幫他選了一家比較合適的媒體，讓人去設計了採訪稿，讓他對著電話錄音就好了。

　　當虞世堯在手機上瀏覽這次採訪出來的新聞，還能想到簡然當時的樣子。

　　電話採訪在虞世堯的書房，簡然穿著寬松的居家服坐在沙發上，拖鞋邊蹲了一隻mica，手裡捏著虞世堯寫好的講稿，和那邊的記者一問一答。

　　問題都是他讓人設計的，都是很常規無趣，簡然一字一句念著，像是面無表情的機器人，念完最後一句話，像是完成了一個任務，手指很隱秘又愉快地在mica頭上點了幾下。

　　「看什麼呢？」晉子揚湊過來，「一來就抱著手機看。」

　　他們今天和人談點正事，順便陪人玩玩，本來挺熟悉的流程，虞世堯到後面就像隱身了一樣，坐在角落里，面前的酒也沒有怎麼動。

　　虞世堯把手機拿給他看，晉子揚翻了一下，就是本地一個小新聞，看清楚後眉尖揚起來：「你家那個小朋友啊？」

　　虞世堯挑眉笑了一下。

　　晉子揚本來已經不太記得太久沒有出現的簡然，但是上次在虞家遠遠看過一次，和以前一樣，有點陰鬱的冷。

　　「不是你買的答案吧？」他翻了一下這個採訪，還是覺得難以置信。

　　虞世堯把手機拿回來：「他成績一直都很好，意料之中的事。」

　　捕捉到他口吻里不經意的炫耀，晉子揚額角突突了幾下，然後看著虞世堯把新聞分享在了朋友圈。

　　他看著虞世堯現在像是一個欣慰的家長，有點不懂他是不是給人當爸爸當出了快/感，還是責任感。

　　「這就走了？」不等他多問，虞世堯就已經站起來，打算去和人喝一杯散場酒。

　　虞世堯說走就走，晉子揚想到他這段時間的難約，懷疑他這次出來向自己炫耀才是真正的目的。

　　虞世堯離開前，對他說：「對了，我最近有點抽不出時間，以後這種事就要都交給你了。」

　　晉子揚見鬼一樣看著他。

　　突然覺得自己之前輕看了簡然，各種方面的。

　　也不是虞世堯故意這麼表態，就是最近，簡然要住進醫院，他打算把事情推一推，去陪人。

　　回去的時候已經十一點，簡然已經睡了。

　　虞世堯推門進去，看到床頭亮起的一盞燈，靠坐在床頭看著包裹在朦朧光暈里的簡然。

　　當他意識到自己現在做的事像是一個純情的小男生，無聲笑了一下，捏起簡然細瘦的手腕放回被子。

　　簡然似被驚了一下，手掌突然攥緊，人也跟著醒了過來，看清楚是虞世堯，目光才松懈下來。

　　虞世堯把他握緊的手展開，摸到手心聚起的冷汗：「做噩夢了？」

　　簡然點了一下頭，又閉上眼睛很快就又睡了過去。

　　看著簡然已經又睡過去的側臉，虞世堯在心底問，他到底壓下了怎麼樣的失望和難過，才做到像現在這樣若無其事地面對自己。

　　虞世堯捏著他的手，已經從剛才滿腔沾沾自得的柔情里清醒過來，因為一些無法補償和輓回的事，渾身石頭一樣僵硬起來。

　　按照虞世堯的計劃，本來是七月中旬去他安排好的醫院，但是簡然接到了陳彥的電話。

　　陳彥在電話沒有說要做什麼，只讓簡然回去。

　　「可能是因為學校。」簡煜書想讓簡然做核工程與核技術的定向生，以後和他一樣，不過簡然最後也沒有報這個提前批，選了一個工程物理實驗班。

　　簡然在回去的路上還在想，現在已經可以查到錄取結果，可能是因為他自己的決定讓人有點失望。

　　他在填志願的時候，虞世堯是坐在一邊看著，知道他做得萬無一失，自己更沒有暗中動過手腳，有些不明白簡然在緊張什麼。

　　兩人下車後往簡然家小區走的時候，虞世堯站住拖著他的頭，手按在他的眉心，說：「怎麼這麼擔心？不是沒有問題嗎？」

　　就像虞世堯不會知道簡然之前為了和他在一起，放棄可以簽協議直升的青訓營一樣，簡然也沒有打算把這次志願上他做的小小的改動告訴虞世堯。

　　這本來就是他單方面的「為了」，說出去反而會成為別人的負擔，簡然不計較付出，更不想虞世堯再因為自己，又有了什麼不該有的歉意。

　　「嗯，沒有問題。」簡然點頭，「我就是擔心，他們會覺得我做的選擇不對。」

　　虞世堯還沒有開口，眉梢就突然一動，迅速把簡然的頭抱住，迎面砸過來的酒瓶就碎在他的手上，蹦碎的玻璃渣在他臉上划出一條血痕，爆裂的聲音讓進出的居民馬上驚叫起來。

　　「有沒有事？」虞世堯馬上確認了一下，然後把簡然撥到身後，眉目霎時爬上冰霜，看過去的目光凌厲割人，臉上細小的傷口滲著血，看上去又煞又狠。

　　前面站著五個流里流氣的青年，松松垮垮站著，看到酒瓶沒有砸到簡然，失望怪笑了兩聲，對上虞世堯的視線，那種浮誇地虛張聲勢馬上就被顯了行，看到這人竟然像是煞神一樣走了過來，幾個人馬上慌慌張張坐上摩托，高聲挑釁警告：「下次就不是扔酒瓶這麼簡單！給我們等著！」

　　不等停崗的保安跑出來，他們就坐上了摩托轟鳴而去。

　　虞世堯還沒有這麼生氣過，他也是第一次遇到這麼不上台面的威脅，偏偏還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差點就傷到了簡然。

　　「這都是什麼東西？吃飽了撐的嗎？我幫你們報警。」

　　保安剛剛拿出手機，旁邊氣場強橫的男人說：「不用，我們自己處理。」

　　說完虞世堯就快步回到了簡然身邊，他正被幾個阿姨圍著，可能是認識他的鄰居，一直在問他有沒有事。

　　簡然剛剛被虞世堯抱住頭，沒有傷到，衝擊的餘波讓人有點頭暈耳鳴。虞世堯的傷看上去比較嚴重，手背上都是傷口，深的地方都是翻著血肉，看上去很血腥，讓人更是頭暈。

　　看到簡然捧著自己的手，眉心都皺在一起，虞世堯眉梢上挑了下，心裡的火氣滅了不少：「不嚴重，別擔心。」

　　旁邊馬上有人說：「要快點去醫院，這流了好多血。」

　　「我來開車。」陳彥從人群里擠了出來——他下樓來接人，就看到了這一幕。

　　他走過來的時候，把簡然拉到了自己身後，開車的時候，對簡然說：「坐前面來。」

　　虞世堯從後看著陳彥僵硬的側臉，眼角微動。

　　簡然把車上的抽紙遞給他，說：「你先擦一下。」

　　「簡然，系好安全帶不要亂動。」

　　陳彥這麼一提醒，簡然也發現陳彥的不對勁，訕訕坐直了身體。

　　從駕駛位的位置，可以用余光看到他衣服下柔軟的隆起，陳彥看了一下就匆匆移開了視線，手也不覺攥緊。

　　車很快開到陳彥工作的醫院，陳彥拉住了簡然想要跟進診室的做法：「讓我單獨和他聊兩句。」

　　診室里，虞世堯一隻手拿給醫生包扎，另一隻手拿著手機：「對，調監控，五個人都找到，等著我來處理。」

　　陳彥進來後，他收起手機，沾著血跡的手指在桌上若有若無點著。

　　「許醫生，借一下你的辦公室。」陳彥對同事客氣頷首。

　　同事看了看兩人，伸了一個懶腰，說：「我出去喝個水。」

　　等到診室裡面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陳彥克制地走了兩步，深吸了一口氣，才開口：「之前袁醫生說的那些話是你授意的嗎？」

　　虞世堯：「她告訴你的？」

　　陳彥額角暴起青筋，考慮到外面還坐著一個簡然，手按著桌上，咬牙一字一句：「你憑什麼！」

　　虞世堯沒有表情的臉微動，下一秒就被陳彥抓住了衣領：「騙他給你生孩子，你還是人嗎？」

　　簡然坐在外面想著剛才發生的事。

　　顯而易見是在針對他，可是他想不到自己哪裡得罪了人。

　　他甚至有些天馬行空想到了，是不是虞世堯哪個情人看不慣自己。

　　這時診室的門打開陳彥從裡面走出來，簡然想要去看看虞世堯怎麼樣了，被陳彥叫住：「你過來。」

　　陳彥一向斯文的臉有些發紅，簡然跟著過去，兩個人停在一處沒有人的窗口，他想要解釋一下這件事和虞世堯沒有關係，陳彥就先他開口，說：「袁醫生昨天出國了。」

　　「嗯？是嗎，挺好的。」

　　「她和我說了一些事。」

　　簡然聽著陳彥的話，可能是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反應，表情也越發空白，最後低頭看著地上，只能看到他被寬松衣服藏起來的，可笑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