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海市之外。

　　同樣的月色下，簡然現在所在的城市夜景遠不及海市一半繁華，半高不低的樓房，小而窄的街道，唯一的商圈現在也早早就滅掉了廣告牌的霓虹燈。

　　這裡臨近周邊的城市，整合了各種教育信息，在這裡最多的就是各種校外教育機構，有專門給藝術生和體訓生的集訓學校，也有專門的文化課補習班，每年這裡都聚集著一群為了高考或衝刺，或求安慰的學生和家長。

　　簡然每天有四節課，老師一對一特訓六個小時，剩下時間也是他自己看書做題，早上八點去，晚上六點下課，然後晚上還有兩個小時的訓練。

　　這種安排的強度比不上簡然之前參加奧賽集訓班，而且他很能適應環境，在這裡過得很好。

　　陳爸打電話過來的時候，他正在吃自己的夜宵。

　　等到掛了電話，他突然對這一碗飄著油汪汪紅辣椒的麵條，沒有了興趣，還突然覺得有點惡心，連喝了幾口檸檬水也沒有緩解那種想要嘔吐的慾望後，他去衛生間乾嘔了一陣。

　　給他補習的老師，都知道簡然有乾嘔症，所以他的異樣並不引人注意，他很習慣這種誰都不認識他的環境，沒有人注意，可以給他很多安全感。

　　現在吐過之後，他緩了一會，想到答應陳蓓的事，撩起衣服對著鏡子觀察了一下，還不太看得出來，從側面倒是能注意到原本緊繃平坦的小腹，線條已經有了柔軟的弧度，白膩的皮膚下像是蓬蓬地生長著什麼。

　　簡然食指戳了一下自己軟綿綿的肚子，裡面那塊肉，除了給他帶來了莫名其妙的惡心難受，也感覺不出什麼。

　　簡然感覺不到自己在孕育一個生命，也沒有體會到書上說的奇妙感覺，現在倒是有點擔心回去的時候，會被他引起尷尬的反應。

　　他像是一個偷了東西的小偷，帶著秘密躲在這裡，不想見以前任何人。

　　不過還有十多天，說不定那個時候，就沒事了。

　　簡然放棄了和自己肚子里那塊肉交流，切了一片檸檬含著，把碗洗了之後，就在桌前寫卷子，直到晚上十一點提醒他睡覺的鬧鐘響起。

　　洗漱的時候，牙膏的薄荷味讓他有想吞咽的衝動，最後克制住了，然後去廚房又切了檸檬聞味道解饞——他不想再刷牙了。

　　最後在床上背完單詞的時候，簡然已經困得不行，最後忘記關燈，昏昏沈沈睡去。

　　他睡眠特別好，幾乎沒有做夢，人就睡到了鬧鐘響起來，繼續他新的，中規中矩的一天。

　　吃過豆漿麵包組成的早餐，他出門前還給自己切了一盒水果裝著。

　　昂銳教育在這裡唯一的商圈的一棟寫字樓上里，距離簡然住的地方很近，他一般都會提前半個小時去，等到他讀完幾篇英語原文，外面的走廊才會有其他聲音。

　　半透明的玻璃，可以看到外面路過的人，有老師，也有和他一樣的學生，簡然抬頭的時候，正好和外面一雙看過來的眼睛對上。

　　在這裡補習的學生有不少被家長塞過來的藝體生，觀察簡然的人，就是其中一個，他目光並不算友善，甚至含著一絲譏誚。

　　是那種對書呆子統一的，高高在上的不屑，和他的同伴像是站在動物園，圍觀坐在裡面的簡然。

　　看簡然漠然的樣子對方嗤笑了一聲，和自己的同伴交換了幾個眼神，說：「今天中午把人堵住。」

　　在老師來前，他們才結束了這一場圍觀。

　　簡然沒有關心外面的人，結束今天上午的課程後，就向老師請假提前離開，他今天要去一趟醫院。

　　簡然其實不喜歡去醫院，但是醫生讓他注射黃體酮針，一直到13周後。

　　幸好最近減少了次數和用量，他不用先之前一樣天天過來，算時間，在他回去過生日前，就會打完最後一針。

　　他留長了頭髮，亂糟糟散在肩上，又帶著口罩，身形清瘦，斂著眼睛不去看人，也讓人分辨不出男女。

　　給他打針的護士，都已經記住了這個神神秘秘的「小姑娘」，在他走得時候，提醒了一句：「你下次來打完針，差不多就可以做唐篩了，我看都要十四周了，記得讓醫生給你開單子。」

　　看對方走很快就走開，像是沒有聽到自己的提醒，護士心裡忍不住犯疑，明明挺在意的，按時准點來檢查打針，偏偏又不喜歡聽這些。

　　坐回上課的自習室，簡然緊繃的脊背才稍微松開。

　　他盯著課本出了一回神，手無意識搭在腿上，與肚子隔著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

　　當他準備吃今天的水果的時候，自習室的門就被推開，今天圍觀他的四個人走了進來，把簡然前後左右圍住，其中一個坐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似笑非笑看著他。

　　「學霸，你可真是不好攔，躲我們呢？」

　　簡然被他們攔過幾次，不過簡然是那種半天悶不出一個屁的性格，別人推搡奚落幾句，也就沒有意思。

　　這一次簡然也坐在位置上，無波無瀾看著某處。

　　仲子峰他們不慌不忙點了一支煙，拎著簡然過長的頭髮，不懷好意地問：「餵，你們學霸是喜歡留這種不男不女的髮型嗎？」

　　簡然偏頭躲了一下，想要站起來，被後面的人按住肩膀，怪笑著：「話還沒有說完呢，峰哥，快點，學霸受不了了。」

　　簡然的確受不了，想要嘔吐的慾望洶洶來襲，他臉色驟然一白：「讓開！」

　　他在衛生間乾嘔的時候，仲子峰他們也跟在後面，看怪物一樣看著他。

　　大家都知道這個學霸有乾嘔症，吐得時候像是要把五臟都吐出來，抓著盥洗台的蒼白手背浮起青筋，後背也從衣服下透出清晰的脊骨形狀，有一種很突兀病態的瘦。

　　仲子峰他們有點嫌棄地走開，等到簡然帶著口罩出來，有人想去把他的口罩扯掉，被仲子峰攔了一下，他就喜歡看這種人裝腔作勢的樣子。

　　仲子峰手指勾起口罩帶子，拉出一段距離後松開，在簡然臉上彈出一條紅痕，口吻陰森森的：「上次和你說的事，就別再拖著我了，今天該說清楚了吧？」

　　簡然想了一下，上次被他們堵住的時候，好像仲子峰讓自己幫他高考的時候作弊。

　　仲子峰是陵市的人，家裡不缺錢也不缺勢，就缺一個會讀書的腦子。

　　他來昂銳的時候，本來就打算繼續混日子，然後從其他人在嘴裡聽到了昂銳請了一個大神回來，是海市衝狀元的苗子。

　　本來只是看不慣簡然，後來聽說，簡然來這裡，是因為昂銳給了他錢，心思就動到了其他方面。

　　「只要你幫我，就給你三十萬，你現在點頭，給你十五萬。」仲子峰推了一把他，「餵，聾了嗎？」

　　簡然的眼睛被頭髮遮著，看不清神色，說：「嗯。」

　　仲子峰以為自己聽錯了，把煙吐了，和自己的同伴對視了一眼。

　　「我們的教材不一樣，把你們學的教材拿給我。我要看一下。」

　　聽到簡然這麼說，他們馬上去抱了一套還嶄新的書過來，拍在簡然桌上。

　　簡然翻了一下，說：「我只幫你寫答案，剩下的事，你要自己辦。」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他會答應，仲子峰「哇哦」了一聲，最後手扇著簡然的臉：「其他的事我來辦，你要是敢騙我，你死定了。」

　　下午老師來的時候，好像聞到煙味，問起簡然，簡然看著書，說：「沒事。」

　　他不想和傻/逼浪費時間，他抗打擊力一直很強，也沒有把這些事放在心上，依舊該做什麼做什麼。

　　倒是仲子峰的朋友之一，在幾天後又把簡然攔住，問他是不是真的要幫仲子峰作弊，「那可是高考。」

　　「只要他有辦法，我也可以幫他去考試。你要舉報他嗎？」

　　對方有些驚異地看了看他。

　　簡然平淡看著他：「還是你也想讓我幫你考試？」

　　對方咽了一下喉嚨，他和仲子峰一樣，成績一塌糊塗，也沒有心思這些天逆襲補救的心思，被仲子峰啓發，也覺得劍走偏鋒，不失為一種捷徑的辦法。

　　現在簡然這麼一說，他也心動了。

　　簡然心裡罵了一句傻逼，繼續說：「只要你給的錢比他多，我就幫你。當然只是幫你做題，其他的事你要自己安排。」

　　「加一個微信。」

　　「我不用微信，可以留給電話。」

　　對方留了他的電話，最後又看了看這個陰沈沈的尖子生，心裡有點發毛，又有點期待和緊張。

　　這件事，簡然誰都沒有告訴，他像是真的答應了仲子峰的話，甚至在仲子峰要拿走他身份證的時候，也交了出去。

　　他知道可以告訴自己的家長，也可以告訴昂銳的人。

　　不過情況就只有一種，陳家不會讓他被欺凌，昂銳也不敢輕易教訓這群人，那他只有回海市。

　　但是他不想回海市，也想要昂銳的獎金。

　　所以他要自己解決這件事。

　　況且這種事，對他來說都在是在可以忍受的範圍里，他自己能應對。

　　他像是一株太早就離開了樹幹生長的藤蔓，自己長出了堅硬的骨頭，摸索出了一套屬於自己的，怪異離奇的生長姿態。

　　在他生日前一天，開車來接他的人是路子玥，她看到簡然和別人一起走出來，還以為是他朋友，直到看到對方不太客氣地抓了幾下他的頭髮。

　　「剛才那個是誰？」

　　「同學。」簡然說，「玥姐，讓你來接我，麻煩了。」

　　簡然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眼睛很認真，會讓人有一種很正式的感覺，路子玥還是第一次和他單獨相處，有些緊張地忘了剛才的話題，說：「哪裡的話。你哥哥他們是忙不過來，才讓我來接你的，回家拿點東西，我們就走，他們還等著我們回去吃晚飯。」

　　路子玥一直對這個弟弟感興趣，跟著簡然一起去他住的房子的時候，難免多打量了兩眼。

　　不像是他這個年紀的男生的房間，很整潔，空氣還有一股很淡的香。

　　在簡然回房間換衣服的時候，路子玥自己去廚房倒水，發現簡然真的挺會照顧自己，五顏六色的豆子整整齊齊擺著，果盤里也還裝著新鮮的水果，旁邊還有一本營養食譜，冰箱上還貼著他每天的飲食安排，營養又養生。

　　簡然真是一個……很特別的男孩子，讓路子玥一個獨居女生都覺得自愧不如。

　　出於職業習慣，路子玥隨手拿起角落里的保健藥，想要看看適不適合簡然，剛剛看清楚目光就定住了。

　　作為醫生，她當然知道自己剛才看到的是什麼。

　　等到簡然換了一身衣服，背著書包出來，路子玥心情有些複雜地看了看簡然，勉強收拾好自己的表情。

　　「然然，這個房子不是叔叔他們給你安排的吧？」

　　簡然愣了一下，還是點頭，陳爸他們想讓他住在昂銳安排的宿舍，但是簡然自己找了房子。

　　他看向路子玥，說：「我不喜歡和別人一起住，也不想叔叔他們擔心，玥姐，請你別告訴他們。」

　　要是他們知道簡然一個人住，一定會想辦法，派個人過來照顧他。

　　簡然沒有注意道路子玥複雜的表情，他心裡只有對回去的茫然和不安，一路上都看著窗外。

　　他知道沒有人要找他，可是離家越近，他難堪的秘密像是一塊深藏在身體里的寒冰，越發明顯地昭示自己的存在。

　　他在路上吐得昏天黑地，讓路子玥特別過意不去，車開得特別慢，陳彥都要打第五個電話過來的時候，他們才到了。

　　兩人在停車場等電梯的時候，路子玥憂心忡忡地看著他：「簡然你沒事吧？」

　　「沒事。」

　　電梯里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路子玥又祥裝輕鬆地問：「你交女朋友了嗎？」

　　簡然搖頭，

　　電梯門打開，陳蓓和陳彥站在外面接他們，這場沒頭沒腦地對話就結束。

　　簡然沒有胃口，沒有吃晚飯就回房間休息，陳媽給他下了餃子端進來。

　　簡然一點都吃不下去，就忍著惡心，小口咬著。

　　陳媽站在旁邊，摸了一下他的頭髮：「沒有上次回來那麼瘦了，是已經習慣了哪裡嗎？」

　　「嗯，習慣了，我也可以照顧自己，你們放心吧。」

　　「總是說讓我們放心，你都還是一個小孩，明天才十八歲呀。」陳媽坐在旁邊，溫聲細語地問起了簡然在那邊的生活。

　　大概是因為有人在旁邊，也可能是簡然真的餓了，他不知不覺就把一盤餃子吃完了，也沒有吐。

　　一回來，他好像就不是一個怪物，溫柔的鎧甲包裹著他，也給他鈍痛。

　　第二天。是學校的成人禮，簡然和陳蓓一起去學校，這天高三的學生都準備了自己的成人「戰服」，好像是脫掉外面一層校服，他們就真的已經長大成人了一樣。

　　簡然近二十天沒有去學校，回到教室也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一如既往的沈默低調，要不是陳蓓一直坐在他旁邊，或許也沒有人發現簡然今天回來了。

　　班主任單獨把他叫走，把這段時間周考的卷子拿給他，然後關心了幾句，並又提出了讓簡然回學校的想法。

　　不管是學習環境，還是有教育資源，有高考出題老師在的附中都是比外面任何一個補習機構都要好——那些機構都還在向附中買題。

　　他一直沒有明白簡然提出要出去補習的想法，或者說，從簡然高二暑假突然不去青訓營開始，他就有點搞不明白自己這個出類拔萃的學生到底在想什麼。

　　不過二十多年的從教經驗告訴他，這個時候的孩子還是不能逼，尤其是簡然這種「悶聲做大事」的，只能循循善誘，讓他不要害了自己就好。

　　看簡然就是不想回來，班主任就換了話題，和他核對以後需要他來學校的時間，體檢，月考，二次模考，月考，三次模考，都一一列下來，高考一下就近了。

　　在這之前，簡然心裡就已經明確換算過時間，可是聽了班主任的話後，還是忍不住在一遍一遍在心中確認。

　　在被陳蓓抱著說了一句：「生日快樂」的時候才回神，成人禮上的音樂奏響，一群白鴿扇著潔白的翅膀飛過少年們的頭頂，像是掠過了一程光陰。

　　簡然在成人禮上的背景歌聲中，和所有滿懷期待同齡人一樣，脊骨像是被注入了什麼力量。

　　中午放學，學校都空蕩蕩，簡然在廁所里鎖了門，手摸了摸肚子上的軟肉，看上去並不明顯的弧度，貼著手掌，能感覺到清晰的起伏，還有下面微弱的鼓動。

　　十五周的時候，能感覺到胎動，簡然之前公事公辦地記錄過，這是第一次有了一種特別的感覺。

　　好像，他真的能承擔起一個生命的責任，也能回應一個生命的期待。

　　他膽子一直都不小，現在被賦予了某種「長大」地定義，更是什麼都不怕了。

　　最後他把衣服整理了一下，確定藏好了並不明顯的肚子，才走出去。

　　季沛訂了蛋糕送到學校，他和陳蓓去拿的時候，讓簡然晚二十分鐘過去找他們。

　　簡然不太喜歡驚喜，因為他天生情緒寡淡，刻意做出驚喜的樣子，會覺得累。

　　季沛他們在之前的多媒體教室等他，門虛掩著漏出裡面不大不小的聲音。

　　「……我不敢，我哥都問我好幾次了。」

　　「有什麼不敢，反正你什麼都不許說。」陳蓓頓了一下，「之前他來找我，我也不都什麼都沒說嗎？你對著你哥，還不敢？」

　　「我哥是我哥，虞世堯是虞世堯，要是虞世堯來問我，我肯定也什麼都不會說，主要就是我哥，不知道抽了什麼瘋。」

　　……

　　簡然站在門外，不多不少，剛剛就聽到了「虞世堯」三個字。

　　剛剛才有的勇氣就被這三個字輕飄飄地打回了原形。

　　他甚至不怕被人知道自己的秘密，除了虞世堯。

　　好像只要虞世堯不知道，他就不是一個無恥又可笑的怪物。

　　「他找你幹甚麼？」

　　簡然推門進去，裡面的兩個人都愣住，他又問了一遍：「虞世堯找過你嗎？」

　　虞世堯是找過陳蓓，在開學的時候，他在校門等了兩天，確定簡然沒有再學校，就找到了陳蓓。

　　陳蓓像是怕他聽了這個會「死灰復燃」，急急補充：「他就來問你是不是受傷了，之前四十多天不出現，來問也是假惺惺的，而且就那一次，再也沒有來過。」

　　簡然其實猜得到虞世堯要是知道他受傷的事，會來找他，因為虞世堯這個人總是對他在不合時宜的溫柔和心軟。

　　「你呢？你哥在找你打聽我嗎？」

　　季沛像是做了什麼虧心事被抓了現行，點頭，急忙說：「我哥和虞世堯的關係不好，不會是幫他問的。」

　　可是季澤和簡然更沒有關係，他問簡然在哪裡幹甚麼？

　　簡然不想再待下去，但是晚上還要去吃他和陳蓓的生日宴——陳爸他們已經訂好了酒店。

　　就算知道自己想得有點多，虞世堯不是那種有耐心的人，不會這麼大費周章找他，但是簡然還是害怕。

　　明明之前都很好，只是聽到了虞世堯的事，簡然自己就亂了手腳。

　　他的心不在焉，讓他在餐桌上沒有控制住，中途去吐了兩次，最後給他叫了一碗水果粥，才吃進去些。

　　陳彥和陳爸都喝了酒，代駕載著三個大人，路子玥載著簡然和陳蓓。

　　陳蓓在路上突然說想要簡然以前的筆記，要回簡然家裡拿，他們的路程就偏了一下，往簡然家裡開。

　　一路上，陳蓓在偷偷回著什麼短信，等到簡然自己上去拿筆記的時候，路子玥忍不住問：「蓓蓓，你和我說實話，簡然他交女朋友了嗎？」

　　正在和季沛策劃虧心事的陳蓓一驚，頭搖得像是撥浪鼓：「沒沒有！」

　　家裡春節前就沒有住人，裡面的空氣都比外面的冷一些似的，昏沈的光線里漂浮著塵埃。

　　他直接往自己房間走，腦袋里還神經兮兮亂想著，手被突然抓住的時候，心跳都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