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沒見過這麼湊合的登山隊。在高原的冰川深谷中徒步九天來到大本營,見到了自己的隊友之後,賈維斯每天都在這麼想。
站在帳篷區旁的雪地裡,老同學兼隊長把團隊中的人介紹給他。隊裡有兩個英國人,隊長和賈維斯;兩個結實的俄羅斯人,都蓄著一把鬍子;一個幹練的烏克蘭美女,副隊長;一個澳洲年輕人,對什麼都熱情過頭;一個中國大叔,是個破產小老闆。團隊裡有程式設計師、獸醫、工程師,卻只有兩個專業登山運動員——隊長和副隊長。
隊長介紹完了,賈維斯張口結舌了半天,才說出一句:「我還以為是專業的隊伍帶我上山。」
「業餘愛好者也可能有專業的發揮。」隊長指了指心口,「面對高山,重要的是這裡。」
「你們這不是找死嗎?」
「隊裡的每一個人都有喬戈里的登山許可證。」
「我也辦了,但我知道這是在找死。」賈維斯瞥了一眼堆在帳篷外面的一包包鼓鼓囊囊的登山裝備,說,「登頂K2的人死了四分之一,比上戰場還危險。就咱們這群烏合之眾……能全員下山嗎?」
隊長聳了聳肩,問他:「你馬拉松全程多久?」
「這幾年嗎?五小時。狀態好的時候。」
隊長馬上擺出一副「你老了啊」的表情。賈維斯白了他一眼。
「你上次登七千米的山是什麼時候?」
「最近的一次也是六七年前了。上帝啊,我真不懂我為什麼要來。」賈維斯喪氣地揉著帽子說,「我有事業,有約會對象,可現在我跑到一個千山鳥飛絕的地方拿命開玩笑。」
「但你還是來了。」隊長咯咯笑著,「來到這個地方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賈維斯。」
賈維斯長嘆一聲,跟著隊長走向為他租的帳篷。
正如隊長所說,或許,他也有自己的理由吧。
每天的集訓主要是徒步,每天若干公里,為的是讓身體適應高海拔,順便等待最適合登頂的日子。在海拔四千米的地方,克服高原反應已是挑戰,稀薄的空氣、低溫和大風更是讓人步履維艱。沒有路,腳下只有碎石和千溝萬壑的危險冰川,而頭頂是紫外線極強的日光,被積雪反射到臉上,只有時時戴著專業墨鏡才不至於失明。
普通的手機在這裡沒有網路,只有海事衛星電話才能打得通,而電力只靠營地一角的老舊柴油發電機。每天晚上,賈維斯頭頂著滿天繁星和他的先生聊天時,為了安全不會遠離營地。風和發電機的轟鳴混在一起,總會讓電話那頭身處風和日麗的紐約的東尼抓狂說聽不清。
東尼會給他打電話。因為編輯和記者的關係,賈維斯有一個可以算是他們二人專線的衛星電話,東尼手裡有另一個。每當他深入敘利亞、伊拉克這樣的地方,東尼都會挑當地時間的晚上來電,詢問他的進展。雖然現在不是工作時間,賈維斯也沒有和東尼詳說過自己的登山計劃,東尼還是會準時問候,讓那個衛星電話成了空蕩蕩高原上賈維斯唯一的記掛。
「你在哪呢?」這天他問。
「還在喀什米爾。」
「以後不准請這麼久的假了,我在這邊好無聊啊。」東尼可能是伸了個懶腰,「接替你的那個記者比你可差遠了。」
賈維斯在心裡說:我也好想你,先生。
他們並不是有很多話可聊。高原真奇怪,它用孤單把人從內挖透,讓人懷抱滿腔最純粹的情感,只想傾訴,可它的單調也讓那個想傾訴的人張不開嘴。賈維斯會在徒步途中暗暗記下遇到的景色和生物。昨天遇見了一隻雪豹,很可惜沒有拍到照片。前天呢?前天看到了一些食草動物的腳印,可能是野羊。他會記下這些,等晚上和他的先生說,可這些也不過一兩句就說完了。
東尼總是會嫌他沉默:「你是不是沒什麼想說的了?那我就掛了?你那邊電挺少的吧。」
賈維斯不知該如何回答。如果直接說「我沒話題可說,先生,但我想聽聽你的聲音」會怎麼樣?他每次都想,下次一定要這麼說,但沒有一次做到。
某天訓練結束,隊長來他的帳篷找他聊天。
「你不怕死嗎?」他問賈維斯。
正在整理行囊的賈維斯搖了搖頭。
「你不是有戀人嗎?捨得嗎?」
「他也就玩玩罷了。我不太喜歡這種關係。」賈維斯邊說著,邊清點著登山時要帶的能量補給:一些薄荷膏、能量膠和能量棒。海拔八千米的地方,每多攜帶一公斤的物品都意味著沉重的負擔,而少帶了救命的裝備又意味著危險。
「那分手不就得了。」隊長拿起他一個多餘的能量棒,拆開嚐了一口,「嗬,這個味道真難吃。」
「我做不到。」賈維斯低下頭說,很小聲,「我喜歡了他很多年。」
隊長吃掉了最後一口能量棒,給了他一個「你幾歲了?」的表情。
「他是那種很受歡迎的人,我拿他沒辦法。他在每一個公共場合強調自己不是同性戀,但私下又抓著我不放。我搞不懂他。」賈維斯聳了聳肩,「我本來是想去熱帶海灘散散心的,但你突然打電話來,我覺得登山也不錯。換個環境能想的更清楚。」
「這樣啊……還是熱帶海灘好。喬戈里的代價大了些。」
「我不會死的。大不了我在七千米停下來,找個背風地方等你們。」
隊長搖了搖頭:「有閃失你就會被凍僵的。」
「那就祝我好運吧。」賈維斯說。
過了幾天,隊裡從巴基斯坦駝夫手中買下了幾瓶啤酒。晚上,整個隊伍坐在篝火邊聊天。每個人都說起了自己的故事。中國人講起了他那好幾次創業失敗的經歷,講起了兒子,說還想送兒子去美國讀大學;澳洲人說起了自己在每個大洲上的艷遇,在中國女孩到底漂不漂亮的問題上和中國人爭論了起來;烏克蘭女登山家講了自己登過的每一座八千米巨峰,以及好幾次死裡逃生的險境;兩個俄羅斯人呢,說起了獵熊、事業觀和家鄉的大雪。
但輪到賈維斯的時候,賈維斯搖了搖頭,說:「我沒什麼故事。」
隊長在一旁打趣:「可以聊聊那個傷你心的男人嘛。」
賈維斯狠狠瞪了隊長一眼。
「被男人傷到哪算什麼新鮮故事,都是些老套的煩惱罷了。」他說。
烏克蘭美女笑著對他舉了舉啤酒。而篝火對面,兩個俄羅斯人的表情變得古怪了起來。
「你是同性戀?」右邊的俄羅斯人嘟囔著問。
賈維斯冷冷回答:「是,怎麼了?」
「你就直接這樣談論……就好像這沒什麼一樣。天哪。」左邊的俄羅斯人說,「我們的社會還是比較恐同的。在我們國家,向未成年人說這些是要被定罪的。」
「抱歉,如果你們覺得不適,我就再也不提了。但我的性向不關你們的事。」
賈維斯想要站起身離開篝火。
「不不,你誤會了。我們只是羨慕你敢不避諱。在故鄉,我們很小心,很怕惹上麻煩。」右邊的俄羅斯人說。片刻的猶豫之後,他抓起左邊人的手,放在唇邊吻了一下,滿是柔情地說:「其實我們倆就是戀人啊。」
賈維斯怔住了。
「我的天……抱歉。」他說,「這真是太棒了,祝福你們。」
兩個俄羅斯人的手牽在了一起:「謝謝。」
隊友們紛紛舉起啤酒,為這對戀人歡呼。這兩個孔武有力的俄羅斯男人笑了,居然那麼羞澀和溫柔。凍得硬邦邦的風從山谷間呼嘯刮過,晃得篝火忽明忽暗。整個高原浸透在夜的黑暗中,相較之下的那一點篝火,微弱得就像黑暗大海上的一粒火星。世界又黑又冷,但小小篝火旁的那一對戀人,明亮又滿足地笑著。
隊伍圍在篝火旁歡呼的這一刻,賈維斯發現自己從未如此想念那個遠在紐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