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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米》第9章
八、

  聽到賈維斯的匯報,隊長在對講機里大罵安德魯。

  賈維斯無可奈何地聽著。他知道隊長從不欣賞安德魯;而這次安德魯做出的事情,更是違背了隊長的原則:不能犧牲自己去救別人,也不能要求別人犧牲來救自己。總之,不能為感性衝動擴大傷亡,這才是登山者應有的覺悟。

  但,或許是天天醫治小動物的原因,安德魯的氣質跟登山者連邊都不沾。平常訓練時,隊長常毫不客氣地指出他的經驗缺失,或是在他畏懼艱險時表達自己的不耐煩。就連安德魯帶到大本營的一大包巧克力棒,都被隊長說成是「小孩子吃的玩意兒」。

  專業的登山者普遍攜帶一種叫「薄荷膏(mint cake)」的方形糖塊,口感沙沙涼涼,含高濃度咖啡因和薄荷醇,極度提神,熱量也比巧克力高,是非常適合高山的能量補充劑。它產自英國,身為英國人的隊長和賈維斯對它獨為推崇。在看到安德魯吃巧克力棒補充熱量之後,隊長嘲笑他的業餘,當晚,就送了一打肉桂口味的薄荷膏給他。

  但第二天休息時,安德魯還是在吃巧克力棒。

  「Oh, you are such an adorable kid.」隊長恨鐵不成鋼地嘲笑。

  安德魯有些不好意思,說:「薄荷膏我吃不習慣。」

  哈雷娜正好經過,笑了笑,隊長便和她一起走了,留安德魯一個人坐在雪地裡,繼續吃著他的巧克力。

  這時一隊巴基斯坦駝夫來到營地,通過嚮導蹩腳英語的翻譯,向李求助。他們中的一個發燒嘔吐,但身處蠻荒之地別無辦法,只好來問李尋藥。他們衣著寒酸,財產是三峰駱駝,身邊還跟著幾個不大的孩子。安德魯湊上前,但他們圍著李,沒人理他。他看了那些孩子一會兒。要是有小孩子看他,他就向對方露出微笑。

  「為什麼他們只找你啊,李先生?」安德魯插了個空問。

  李這才穿過人和駱駝看到了他。「這裡是我們的友邦,他們信任中國人。」李頗有些驕傲地說,「巴基斯坦是中國國旗上的第六顆星。」

  安德魯天真且毫無異議地贊同了他的驕傲:這好像確實是件難得的事。「那前五顆是哪些國家?」他問。

  李對他哈哈笑著,然後繼續和巴基斯坦駝夫談藥的用法,也沒給一頭霧水的安德魯一個解釋。

  大人們談話,那幾個小孩子不安分了起來。安德魯正想離開,他們四處張望,然後害羞地走近安德魯,看著他。

  安德魯這才意識到自己手裡拿著巧克力。

  他把巧克力分給孩子們,還有一袋花生MM豆。雖然語言不通,他很快就和孩子們混熟了,把身上所有的甜食全都送了出去。孩子們對著他笑,他也笑。

  遠處,隊長看到這高原少見的溫馨一幕,也不自知地笑了笑。

  安德魯就是一個巧克力一樣的人:討巧,軟,大眾化,想被每個人喜歡,沒有刺激的氣味,沒有薄荷膏的凜冽刺激和棱角分明。

  他可以在平凡的生活裡過得很快樂,單單不適合高山,不適合那個登山家哈雷娜。可他偏要荒誕地跑到這裡來,荒誕地從一個雪坡上跳了下去。

  這絕不是多麼英姿颯爽的救援,但他竭盡了全力。雖然是一路刻意制動著滑下去的,安德魯摔得好像比哈雷娜還慘。他打了幾個滾,幾乎是滾到了哈雷娜面前。

  他痛得蜷縮在雪裡,可他也終於把冰鎬遞到了哈雷娜手上。後者哭著抬起手,想扇他一巴掌,但最後還是放下了手。

  哈雷娜摘下雪鏡,想擦掉鏡片上沾的眼淚。安德魯伸手想幫她,她倔強地不允許,然後哭得更厲害了。

  雪坡的上方,情況也並不樂觀。菲德的肺跟風箱一樣響,耽擱不得。現在副隊長也脫離了隊伍,隊長罵完了之後,要賈維斯接替哈雷娜帶菲德下山。

  兩邊兒各自的橫切和下山都還算順利。一小時的有驚無險後,兩部分人馬趨於接近。賈維斯在雪坡東邊大裂縫的一側再次靠近了滑墜的二人。

  他把哈雷娜接過了裂縫,讓副隊長終於歸隊,但傷得更重的安德魯拒絕了他的幫助。

  「我感覺……我的右腿出了點問題。我過不去這個裂縫。」

  一位夏爾巴把繩子拋給他:「把繩子拴在你身上,我拽你。」

  但安德魯沒有接。

  「沒關係,我活不了太久了……我得了一種腫瘤,跟你們說你們也不懂……」他喘勻了氣,平靜地說,「沒必要帶著我。你們先走吧,我在這裡等隊長。」

  賈維斯怔住了。他不知自己到底是大腦缺氧,還是不知該說些什麼好。而哈雷娜的情緒決堤般失控。

  「我警告過你,不要來山上湊熱鬧!」她喊得快要破音,「我早就告訴過你了!」

  安德魯抱歉地撓了撓頭,把冰鎬扔給對自己怒目而視的哈雷娜:「你用吧。我用不上它了。」

  冰鎬掉在了裂縫這頭的雪地上。哈雷娜一把撿起它,轉身離開:「賈維斯,我們走!」

  「哈雷娜,給我點時間。把安德魯留在這裡不太好……」

  「讓他等隊長幫他吧!現在菲德比較緊急! 」

  她決絕地向下攀去,但沒蹬穩岩石,險些滑落。她蹲在下面一塊石頭上喘息了一會兒,一抹眼淚,頭也不回地繼續向下攀去。

  「保護好她。」安德魯殷切地看著賈維斯。

  賈維斯使勁點頭,但轉身後,也沒敢再回頭看他一眼。他們誰也沒說再見。

  安德魯安靜地背靠著冰壁坐著。他把背包拿到胸前,摸了一會兒,掏出了一隻被壓壞的巧克力棒。

  啊,是個榛果味的。真好。他露出了一個再沒人看得見的微笑。

  他坐在雪地裡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向下看著。嘴唇凍僵了,他吃得很慢。他目送拋下自己的隊友漸漸遠去,為他們祈禱著歸途的平安。

  他的體溫在大風中迅速下降。

  歸途中,副隊長的情緒越發激動,一邊咳嗽一邊哀怨著。隊伍分散在風中,斷斷續續地聽到她的話。

  「他根本不是那種有血性的男人,他沒什麼野心。他登山就為了發個INS等別人點讚。

  他就不是塊登山的料。

  我當年迷路,被人發現的時候,正跪在雪裡祈禱。但我沒有祈禱有人能救我。」哈雷娜的臉沒人能看見,但大家都能聽出她還在哭,「我祈禱他不要回來找我,千萬千萬不要,只要他不上來送命我願意立刻就死。可我活著回去,他抱住我鼻涕眼淚的那個樣子……周圍人都在笑,我心裡真的不舒服……他很懦弱。」

  她下到了一塊較平的岩石,跪在了地上,捂著臉。

  「對不起,我做不到……我不能再往下走了。我很想幫助菲德,可我不能把安德魯一個人留在那裡。」

  「你也是傷員,別衝動。」賈維斯阻攔。

  「我打了一針止痛,行動不要緊。」她起身,倔強地一抹眼睛。

  賈維斯攔她的手放下了。他該攔嗎?他攔得住嗎?

  「保持聯絡。」賈維斯給她讓出了回去的路。

  伊萬說:「多保重。」

  「……好運。」菲德也用已細若游絲的嗓音說,說完,劇烈喘息著。伊萬抱住了他。

  哈雷娜答應著,揮動冰鎬,一公尺兩公尺地往回攀去。

  伊萬攙起菲德,一行人再度起身。他們邁出的第一步之後,冰冷的雨點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

  天空灰暗,凍雨落地成冰。

  賈維斯回頭看哈雷娜。天象越發危險,但那個獨行女人的身影沒有折返,最終被濃霧和雨幕吞沒。

  賈維斯也不再回頭。他也有要去的地方和自己的使命。

  凍雨僅僅片刻便變成了風雪。幾經波折,護送傷員的隊伍連拖帶扛,終於成功回到了一號營地。帳篷裡,一位隊醫正在待命,她轉告他們,地面救援中心說,天氣情況太過複雜,直升機要暫緩出動。要等多久?對不起,只有上帝知道。

  沒過多久,菲德陷入了昏迷。醫生實施了搶救,但消除肺氣腫的唯一辦法,只有把海拔降下來,也就是下山。

  等待直升機的一分一秒裡,伊萬的精神幾乎崩潰。

  「賈維斯,我沒敢和兩位隊長說,我怕他們罵我。我只能和你說。」伊萬守在男朋友身邊,背對著賈維斯說,「是我把氧氣耗完了,菲德把他那瓶給我了。他說他沒事,我就真的信了……」

  「他也沒料到會這樣的。」

  「是我沒控制好氧氣量。可菲德從來不會怪我。」

  賈維斯深深嘆息。

  「他會沒事的。只要直升機來了他就沒事了。」

  伊萬開始哭訴,俄語和英語夾雜,因缺氧而遲鈍的賈維斯更加聽不懂了。

  「我想結婚,可他不願意離開俄羅斯。我們偶爾也爭吵。」

  「啊……是嗎?」

  「其實我應該體諒,畢竟他媽媽歲數大了,他顧家……我的天啊,如果他出了事,我該怎麼對他媽媽說?她還給我做過優格牛肉吃,她還叫我的乳名,可我要害死她的兒子了……」

  賈維斯累得動彈不得,無可奈何地聽著。

  「我一直以為是我愛他比較多……」

  「不要激動。越激動越耗氧。」賈維斯虛弱無力地安撫他。

  可他依舊哭,嘴裡冒出了更多俄語。

  於是賈維斯說:「給菲德省點氧氣吧,伊萬。」

  伊萬猛地一個哆嗦,不再哭了。

  他想倚在菲德身上,但醫生叫他不要壓到患者的胸腔。他只好握緊了男友的手,無助地說:「我想回家。和菲德回家。」

  賈維斯也有了陪他一起哽咽的衝動。

  可他實在是太累了,而且,除了等待,他什麼也做不了。他精疲力竭地倒在毯子上,心裡咒罵著這一切。氣氛冷,悲傷,焦灼。此刻,唯一的期望就是活下去,活下去就行。賈維斯摸了摸自己的左手手腕,他曾想殺死自己的傷痕。那時沒有死成,到現在他已不打算死。活著是喬戈里唯一的法則,因為每個人都想回家,只有活著才能回家。

  雖然賈維斯沒家可回,也沒人陪他回去。

  小小的孤單過後,他想起了紐約。風雪交加中,這個念頭升騰如壁爐裡的火焰:有人能陪你過聖誕節的地方,就是家。

  這種溫暖遙遠又微弱。與此處大地母親恐怖的本來面目相比,紐約的繁榮顯得那麼虛偽。人類的文明建立在太過脆弱的穩定安逸之上。大自然其實從來沒有偏愛過人類,也沒有許諾過安全和幸福。

  紐約是什麼樣子?身處紐約的他穿著輕薄乾燥的襯衫,中央空調給他最最適宜的溫度和濕度;他的皮鞋可能沒有休閒鞋那麼隨心所欲,但也絕對比現在安裝冰爪的登山靴加上兩層毛襪要舒服太多。那是完全不同的世界,他被完全不同的人、事物、空氣環繞。

  紐約的他是現在的他嗎?是的,肯定是。因為他還愛著相同的一個人,失去所有知覺他也會記得這件事。

  只有活著,他才能回到他愛的人身邊。他想抱他,想聞他的頭髮,想和他貼近、廝磨,想聽他說哪怕是毫無意義的話語,想感覺到他說話的氣息呼到自己臉上。

  他可以想像數不勝數的與那個人有關的細節,並渴望到心裡發痛,可他唯獨不想做愛:他太累了。他剛從人間地獄逃離,滿腦子只有「活下去」;而他現在所處的所謂的「安全區域」海拔六千米,零下二十度,空氣稀薄。他躺在帳篷裡,毯子下面就是冰冷硌人的積雪和石頭,他的生理和心理都快被帳外呼嘯的狂風撕裂了,一丁點性慾都沒有,甚至連想都懶得想。

  可他還是很想念那個人。

  能夠自己解決生理需求的動物不少,但人類是少數全年發情的動物之一。當今社會,找到性伴侶易如反掌,還有各種輔助工具,提供花樣翻新的感官享受。如果慾望是一顆禁果,人類早就把牠吃得連核都不剩了;上帝為這顆禁果設立的藩籬和引力場,也早已失效。

  可為什麼,一個人還是會愛上另一個人?是不是,它本來就不全是與性有關,或者說,本來就一點關係也沒有?

  如果是這樣的話,「同性戀」意味著什麼?是否可能,它根本就沒法意味著什麼?

  除了愛情以外的意義,它牽扯了太多:自我認知、神經反應、社會邊緣群體、一種壓抑了上千年的禁忌。但當你用它形容愛情,它便成了首尾勾結的永恆悖論:世上的同性個體浩如恒河之沙,可為什麼你只會愛上特定的某個人?你會如此深愛那個人,以至於那種情感獨立於一切人類已有的知識體系,甚至獨立於上帝的神諭和教義,這種情感不能隨便移植到任何一位同性身上去。既然你不可能僅僅因為性別和性衝動愛上誰,那麼,或許如果對愛情來說,「同性戀」或「異性戀」這種蒼白無義的詞就不該存在。它解釋不了任何東西。

  愛情只能也只該有一個名字。

  此時此刻,對於賈維斯來說,愛情就是那個人。很久之前就是這樣,並且很久之後也會是這樣。那個人和那個約好的聖誕節,就足以讓賈維斯期待活著回到紐約。

  聖誕節的邀約,不是那個人第一次流露對賈維斯的在意。甚至那句「我覺得你是我的」,都不算頭一遭。

  比如有天私下相處時,東尼責怪似的問賈維斯:「你為什麼從來沒說過,你和你前任編輯早就認識?我剛知道,他是劍橋教英語文學的客座教授。」

  「哦,我沒覺得這值得一提啊,先生。」

  「我查到了你在大學時全部課程的績點成績單。」

  「哦。」賈維斯平靜地應和。

  東尼不滿於他假裝不明白的樣子。

  「你選修了你能選的他所有的課,賈維斯。」

  「因為我需要學分畢業啊,先生。」

  「肯定還旁聽過一些別的吧?」

  「也許是吧。」

  賈維斯的不以為意,令東尼更不愉快了。

  「你畢業後無家可歸,又跑到華盛頓投奔他……」東尼眨著眼睛,向上望,嘟囔著,「這忘年友誼不一般啊。」

  「常見的師生往來。說『不一般』言過了,先生。」

  「你敢說你們私交不深?我看你們學校論壇上有人說,見你倆挺聊得來的,懷疑他給你分數優待。」

  他的先生居然會去翻好多年前他大學論壇的內容?

  「還算可以,談不上深。」賈維斯想了一下,淡淡地回答,「怎麼突然好奇這個了,先生?」

  「沒什麼。」

  「我不信,先生。」

  「……真的沒什麼。只不過嘛……」東尼聳了聳肩,「你前任編輯,他生前我倆有過接觸的。不是我自吹,我相信你也已經發現:我比他更好——更專業也更有天賦。」

  原來是這樣。賈維斯抑制不住自己的微笑。這賭氣在他耳中是甜的。

  「是的,先生。」

  「而且咱倆的溝通也是那麼的契合,對吧?咱們總有一致的新聞觀點。這種默契是你和別人很難達到的吧?」

  「你非要證明你比他好,先生?」

  「這是真的,我只是希望確定你已充分地認同。」

  「我不做這種比較。沒意義。你是完全不同的人,先生。」

  他說的是真心話:沒有人夠格和他的先生比較。

  「好吧,你可以不說,但這不代表你心裡不清楚。」東尼嗤之以鼻,「雖然你曾經甘心於給那種平庸之輩工作,但你第一次見我,就為我的魅力折服,並且選擇了我。」

  賈維斯笑了,笑得東尼莫名其妙。

  「其實呢,我第一次見你,不是在我老師的葬禮上,先生。」

  「什麼?」

  「是2010年,在華盛頓新聞博物館的春季會議上。你去那裡作報告。我猜你已經不記得了。」

  這個地點讓東尼露出了少見的詫異又尷尬的神情。

  「哇哦……」東尼拖了一個不快的長聲,「該不會是我被惡意提問的那次……那是你我第一次見?」

  「是啊。」賈維斯欣然點頭,很高興似的,「原來你還記得,先生。雖然場合不好,可那天是我第一次和你說話。」

  「那可真的不是留第一印象的好時機。」

  「但我因此認識了你,先生。」

  「可我不記得你啊。能跟我說話,你是志願者?」

  東尼看不懂賈維斯好大的失望。

  「不,我是向你提問的觀眾之一。不記得就算了,先生。」

  「那天提問的人挺多的吧?」東尼試圖給自己找點原因。

  「不多啊,只有三四個而已。你不記得有英國口音的人向你提問了?」

  東尼搖搖頭。

  「我不記得了,而且我寧願你也別記得。那天我狀態不好。」

  「是啊,那天某個人在台上滿嘴胡說八道,被戳穿之後,又氣急敗壞,成了業內流傳甚久的段子。」

  賈維斯只是調侃,卻讓東尼認真了。

  「喂喂喂,這不公平,好嗎?那個混蛋完全就是想讓我出醜。總是會有這種同行,他們嫉妒我,專門給我出難題。」

  「但你直說你不了解那麼專業的社會學問題不就行了?何必非要硬講?」

  「呃,說實話,賈維斯,那天上台之前,我可能是有點嗑飄了……」東尼的不服帶了些喪氣,「我到華盛頓的第一晚,有人來找我——」

  「直接說你約華盛頓的哪位模特兒上床不就行了,先生?」

  東尼白了他一眼。

  「……總之,她讓我沒能睡好——」

  「這麼激烈?」賈維斯饒有興趣地笑,「做了幾次?」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沒能睡好!」東尼有點氣了,「第二天早上她在我酒裡加了點『料』,說能提神,我就喝了。結果,大腦亢奮得難受……就開始管不住嘴了。」

  「是這樣啊?我理解了。情有可原,先生。」

  「所以……是不是給你留下不好的印象了?」

  「實話來說,沒有,先生。那時你明明相關知識一片空白,卻能處之若素、侃侃而談,令我很敬佩。一般人都會適時閉嘴的,可你無拘無束,又真的很聰明。我領教到了你的魅力。」

  「……你這是在誇我嗎?我聽著不像啊。」

  賈維斯淡淡一笑。

  「我那時就已經知道你不好惹了,先生,也知道了,為什麼那些女人飛蛾撲火一樣地迷戀你——你就是有這個能力。你才華橫溢,說出的話沒一句有漏洞,但也沒一句是認真的。當你無話可說的時候,你做個微笑,於是一切質疑都多餘了。」

  「可別欲抑先揚地損我了。」

  「只是折服而已,先生。」

  東尼哼哼唧唧地作罷,彆扭的樣子讓賈維斯真想摁倒他。

  於是他也就這麼做了。

  這後來的一天,賈維斯偶然光顧烘焙店,看到了瑪德琳蛋糕。那些蛋糕盛在櫃檯的玻璃後面,香甜的味道飄散在空中,包裹了他。

  嗅覺牽起他內心細密的波瀾。瑪德琳蛋糕,一種讓普魯斯特陷入回憶的味道,也同樣把這個單戀的人裹挾入了回憶:他的先生曾說過他想吃這種甜點,在他們第一次做愛之前。

  那晚的東尼心不在焉,只想著吃甜食。他完全沒有做愛的狀態,在賈維斯試圖進入的時候,他低聲說了一句「no」。賈維斯假裝沒有聽到,依然做了那件他單方面渴望做的事。他一邊做,腦海中一邊回音著:「是不是聽錯了?可能是聽錯了吧?」

  賈維斯,連同他的良知和記憶,一起將這句話層層封死,磨滅掉了。於是如今,在回憶深處的那晚,蛋糕存在,那句「no」不存在。

  或者說,是以不存在的姿態存在著。

  帶著幾分猶豫,賈維斯買下了半打瑪德琳蛋糕。鬆軟誘人的貝殼型蛋糕,被一隻白色紙盒裝著,放在賈維斯的副駕駛座上。他開車轉到了總編家樓下,坐在駕駛座上發楞,不知該不該去摁門鈴:一個大男人,給另一個男人送蛋糕?這是不是太古怪了?

  可路邊突然有人敲他的副駕駛窗。

  「在等我嗎?」窗外,他在想的那個人問候他,回家路過的樣子。

  賈維斯一下子坐直了。他放下了副駕駛的車窗。

  「嗯,沒有……我只是路過停一下,先生。我想問你……」

  副駕駛室窗外的東尼帶著笑意歪著頭瞧他。

  「你要吃蛋糕嗎?我去烘焙店,看到了瑪德琳蛋糕,然後想起你說過……」

  「說過什麼?」

  「說你想吃瑪德琳蛋糕。」

  東尼一臉無辜的微笑:「是嗎?什麼時候的事?」

  他什麼都不記得了。賈維斯噤然失語。

  「不重要了,先生。只是來問問你,有沒有興趣吃點甜食。」

  「好啊,當然。」

  東尼從窗中伸來手,拎起了副駕駛座椅上的紙盒。

  「謝謝,賈維斯。」他把紙盒捧在胸前,像捧著花。

  「沒事。」

  他覺得自己的表情一定傻極了,可東尼看起來那麼隨意自然。他們道晚安,東尼還提醒他近期的工作,然後道別。

  那盒蛋糕乖乖地被東尼捧在懷裡,陪東尼回了家。看著所愛的人美麗的背影,賈維斯可真嫉妒它們。

  東尼不記得他們的第一次相見,也不記得他們第一次做愛時,他曾想吃的那種蛋糕;他不記得那晚他曾說過「no」,也不記得賈維斯假裝沒有聽到然後對他做出的事情。謝天謝地,他只記得賈維斯當時「算得上溫柔」,記得他平常「相處起來很舒服」,記得他和自己總有話題可聊,記得他在很多夜晚為自己驅散走的寂寞。可他不知道賈維斯全都記得,不知道後來每一次做愛,賈維斯都會想起他們的第一次,想起他似是而非的那句不要。

  他不知道賈維斯一直在盤算著,總得有一天,好好聊聊第一次那晚。

  賈維斯不太敢懺悔,他怕一旦提起來,先生會由此回想起什麼足以對他好感盡失的證據。但這不代表他沒有罪惡感。那晚他做了錯事,是應該道歉的,只是他作弊似的,總想要提前先確定,那個人會原諒他。

  此刻,先生勸他不要登山時流露的在意,讓他對求得原諒朦朧地樂觀。

  賈維斯仰躺在毯子上,累得連睫毛都動彈不得,但因為活著而深沉地放鬆著:他是平安的,他將能回到紐約,和他的先生一起過聖誕節。他要好好準備聖誕禮物,告訴先生這個約定對於死裡逃生的他的意義;他要……

  「嘀嘀——嘀嘀——嘀嘀——」

  對講機不合時宜地響起來,打斷了他的思緒。

  是隊長,賈維斯心裡一緊。那邊雜音很大,大風幾乎淹沒賴瑞沙啞的聲音:「我們把他拽過了冰裂縫,帶他下了兩百米。但開始下雪了……」

  他?對,是安德魯,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笨蛋。隊長和李先生應該是會去救他的,但……

  「……他現在死活不走了。他的右腿可能骨折了,下山確實很難……」

  聽者失去了呼吸。

  果然,隊長木木地說:「我們實在沒辦法了,賈維斯。我們準備『放棄』他。」

  這句話平靜得像無聲的悶雷。

  賈維斯閉上眼,艱難地吞吐著空氣。

  是啊,已經沒有辦法了。下雪了,天快黑了,再不下山,他們所有人都會死。是忍痛放棄一個,還是全員覆沒?這個看起來是個選擇,其實早已別無選擇。

  賈維斯用力所能及的最理性的語調問:「哈雷娜怎麼說?」

  「是我替她做的決定。哈雷娜沒氧氣瓶,我們只有一個夏爾巴幫忙,真的沒能力帶他下山。安德魯也是這麼堅持的,他說其實他得了什麼什麼大細胞腫瘤?我們可以不救他。」

  賈維斯的舌頭像是打了結。

  「我不是不想救他,賈維斯,可我是隊長,我不能拿其他人的命開玩笑。」

  「我明白。暴風雪要來了。」

  隊長的結論完全麻木:「是啊。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了,是吧?」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

  賈維斯把心一橫,強打起精神:「聽著,賴瑞,我沒別的意思,我只是說,如果……如果我願意立刻返程去接你們,多帶幾個氧氣瓶,你願意拖著安德魯再走幾步嗎?我不是道德綁架你,賴瑞,你體力不支時隨時可以把他扔下,我……」

  隊長哀嘆:「我們現在自身難保!你也要來送死?!」

  「我不會有事的。我會請一位夏爾巴陪我。」

  「事有萬一,賈維斯……我怕史塔克先生怪我。」

  想假裝沒聽見這個名字,如妄圖摀住引燃的火藥。賈維斯氣得渾身無力。

  同伴的生死關頭,現在最好誰也別跟他提這個人。

  「我回去的話,不止安德魯,你們所有人得救的機率都會更大。這值得一試,賴瑞,所以我已經決定了。」

  隊長一拍大腿,也咬牙說:「……好,那我會盡力把這個小崽子弄下去。但你一定要量力而為,兄弟。」

  渾身酸痛。費了好大勁,賈維斯才從毯子上站起來。地面救援中心通過無線電強烈要求賈維斯不要返回,但他沒有聽。

  醫生不支持他去,夏爾巴嚮導們也反對返回:天黑之後留在山上的危險,他們再清楚不過了。沒有人願意陪他走這趟鬼門關。

  賈維斯環顧了一圈,說:「我加錢。」

  年紀最小的夏爾巴站了起來,願陪他走一趟:不是不知道危險,他只想為家中年邁父母多賺些養老看病的錢。

  顧不上休息,賈維斯給自己靜脈注射了一支興奮劑,地塞米松,再補充了些急救物品,便和小夏爾巴一起出發了。

  臨行前,他叮囑伊萬:「不論我們出什麼事,你都要在這裡守著菲德。等救援直升機來了,你就帶菲德下山,不要管我們。」

  伊萬呆呆地點了點頭。

  可在賈維斯出帳篷的最後一刻,他還是扯著嗓子問:「賈維斯,會不會,咱們隊伍……最後只有我活下來?」

  賈維斯邊往外走邊搖了搖頭。會不會最後只有伊萬活下來?可能會。但在竭盡全力之前,恐懼毫無意義。

  他走出帳篷,迎著風雪,逆行返回。有那麼一秒,他也想起了自己和某個人約定好的聖誕節。那個人要他一定要活著回紐約。

  他眼前已看不清晰那個人的模樣。

  向上的路在風雪中愈發坎坷。「日落之後留在山上是死路一條」絕不是沒有原因的妄言:吸收了一整天太陽光的熱量,冰川會在傍晚坍塌、游移,讓路況千變萬化;那些敢到地獄邊緣闖蕩的行人,稍不留神就會被吞噬。並非專業人士的賈維斯只能靠猜測攀爬前行。好在,這條路是他們一天之內第三次經過。借助興奮劑的支持,賈維斯險象環生地向山上攀去。

  終於,在隊長力氣耗盡之前,他們帶著氧氣瓶趕到,也成功將安德魯接手。

  「賈維斯,你慢得跟海龜一樣!」隊長已經疲憊不堪,但依然有力氣大聲抱怨,「我這裡帶著一個女人,一個老人,一個死人。我都快瘋了!」

  「女人」狠狠地哼了一聲,「老人」抗議:「喂,我還不到五十!」,而被一路拖下山的「死人」幽幽地看了隊長一眼,很辛苦地憋了半天沒吱聲。賈維斯笑了。

  作為隊伍的一員,真好。

  白晝所剩無幾,這隊人馬瘋狂地下撤。兩位夏爾巴交替著,在隊伍最前面檢查路繩,賈維斯陪伴他們探路。日光快要消失,冰川時時移動,前途有什麼危險埋伏著,誰也無法預料。

  在太陽落山前,隊伍下撤到了一塊巨大的冰壁,坡度很大,只能靠前人鋪設的路繩分批下去,骨折的安德魯像他家鄉澳洲的樹袋熊一樣,緊緊抓著隊長,等在隊伍的最後。賈維斯和小夏爾巴在最前開路,一節一節地檢查被冰雪埋住的路繩。

  他們一邊檢查一邊向下移動。突然,最前端的小夏爾巴一聲驚叫:「別下來!這段路繩——」還沒等他說完,繩子的冰錐一節一節地崩離了冰壁,他和賈維斯向下猛落了幾米。

  上方的人都停住了。

  開路的二人因滑墜喘著粗氣。他們靠各自的安全帶加挽索掛在下降器上,下降器嚙合著路繩。這根路繩的保護點只剩一兩個,繩子搖搖欲墜,他們只好腳蹬著冰面,咬緊牙關,盡量減少繩子承重,延長它的堅持期:如果繩子徹底掉了,他們不可能在這光滑的冰壁停留。

  現在每一秒,他們都可能墜落。

  哈雷娜從腰帶上解下兩隻冰錐,瞄準角度,向下拋去。那位經驗最豐富的老夏爾巴兩次伸手全部接住,毫無保護裝置地冒險向下爬了幾步,尋找安裝的位置。

  他想要在最後一隻冰錐脫落之前,重新固定路繩。

  千鈞一發。賈維斯喘著氣抬頭看他們,心咚咚狂跳。他知道,這種以秒為單位的賽跑,是絕望的努力,大概率是來不及的。

  這種時候,就要有人作出選擇了。

  賈維斯問下方的小嚮導:「我記得你有父母要養,還有個妹妹在上學,是吧?」

  小夏爾巴怯生生地縮在路繩上,渾身打顫,什麼也沒說。

  「但我沒有,你知道嗎?我沒有。我一直是一個人的。」賈維斯摸向自己挽索的主鎖,他全身的重量維繫於此。他對小夏爾巴說:「你……好好珍惜你的家人吧。」

  他凍得沒有知覺的手摁著鎖門,但絲扣鎖門可能混進了岩砂,打不開。思索了一秒,他反手去摸背包側袋,掏出了一把折疊刀。小夏爾巴這才驚恐地抬頭看著他,只見他蔚藍的眼睛中空洞無物,而冰壁反射的最後的夕陽,讓那把刀閃爍著寒光。

  隊長扒在上方岩石上,向下吼:「賈維斯!混蛋!你要幹嘛?!」

  賈維斯沒有回答。他手中的小刀被咔的一聲展開,放在了自己的挽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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