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鄉間小路上駛過一輛福特汽車，前排座位上的嚮導為後排唯一的乘客講解著這塊土地。

　　「這裡四季溫差不太大，空氣也挺濕潤的，喬木和灌木都旺盛，甜栗樹會開花結栗子，很多雪松都超過了兩百歲。您財產內包括一棟大宅，四棟小宅，五個花園，五百英畝的草地和林地，還包括一些提供蔬菜的田畝。

　　幾百年了，格林伍德莊園一代一代傳下來，亞當斯．格林伍德先生是最後一代了。他沒有孩子，只有一個養子，但是那個孩子並沒有選擇繼承，誰知道呢，他那個人……

　　大多數房間都裝上電燈啦，爐子也都是好用的，冬天暖和夏天陰涼，您住著絕對舒服。像您這種新型的紳士，當今的名媛小姐們最歡迎了。倫敦的各種俱樂部離這裡很近，我敢保證，您會把熱鬧引過來的……

　　您的光臨真是大事，會有記者來報導的，您會在倫敦社交界掀起波瀾……

　　真正的英國人都是心屬鄉村的，鄉間莊園是英國精神的精髓，它代表了一種生活方式。您買它真是英明之選，品味不俗……

　　如果您對莊園滿意，近期就可以付尾款給我了，咱們的合同便正式生效。您會發現您的選擇是睿智的……

　　一百年前，這裡就是貴族舞會的社交中心呢。您知道嗎，這座莊園還有一個暱稱……」

　　他就這樣不嫌贅餘地娓娓道來，後排的美國乘客——莊園的新買主——倚在車窗邊，看著窗外連綿的英國鄉景，隨車子的顛簸搖晃著，一臉倦怠，並不怎麼搭話。斑駁樹影從他的臉龐上掠過去，揉碎的陽光落在他眼裡，那對眸子慵懶地躲在濃密的黑色睫毛下，像兩顆藏不住自己光芒的黑色蚌珠。

　　到達莊園宅邸時，太陽已經偏西。他在司機和嚮導的引領下走進大宅的院落，大廳裡，所有人已經列隊相迎——花匠、女工、廚師、跑腿打雜的小伙子、女總管，在他們所有人前面是一個年輕人，面目清秀，穿著黑色燕尾服，一頭金髮。

　　但美國人端著主人氣勢，旁若無人。大廳裡，他懶洋洋地站直了，帶著舟車勞頓的疲憊和坐擁一切的淡然，四下打量這樁大宅的大廳。十幾盞電燈把整個大廳照得金碧輝煌，垂手而立的歡迎者們看著他鴉雀無聲。

　　「還可以。」新主人咂咂嘴，似乎對房子還算滿意，於是終於開始把目光落在四周這些人的身上，「這就是我所有的傭人？管家在哪？我要見見。」

　　那個青年就是這個時候出現在他的視野和人生里。他上前一步，音色溫潤地說出了他們之間的第一句話。

　　「我，先生。」

　　新主人滿意的神色一下子變了。

　　「你誰啊？」

　　「您整個莊園以前和現在的總管。」

　　「開玩笑吧？」

　　「沒有，先生。」

　　「搞什麼鬼……你才幾歲啊你？」

　　青年不動聲色地答：「足夠處理任何事務的年紀，先生。」

　　見他是認真的，這位海外新貴轉身責難他的嚮導。

　　「別胡鬧了，我要的是一個真正的英式老管家，小說裡那種。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買你塊破地？我在新大陸有的是好土地和好房子。我想要的是真正的英國莊園，有底蘊的，不是隨便找個人湊數都可以的！」

　　嚮導啞口無言，但年輕管家沒有被這番羞辱嚇退。

　　他依舊溫柔地說：「我是亞當斯．格林伍德先生養大的，在這個莊園工作近十年，上上下下的事都是我在打理。您可以信任我的。」

　　新主人這才轉過身面朝他，用正眼看他，帶著詫異：原來上任莊園主的養子，成了現在莊園的管家。

　　「哦，就是你啊？」他不耐煩地假笑以對，「我是不是得敬稱你一句格林伍德少爺？」

　　提到這個姓氏，周圍人都吸了一口氣，不敢做聲。

　　「您說笑了，先生。」年輕人輕聲說，「我叫賈維斯，您稱呼我的名字就好。」

　　「哦，那謝謝你咯，我叫東尼．史塔克，並且不在乎你叫什麼。別跟我套近乎。」美國富豪不悅地瞇起眼，「我聽說過你。他想把莊園留給你，但是你放棄了？」

　　「這不是屬於我的東西，先生。德不配位，必有災殃，我看得清自己的位置。」

　　東尼深深皺起了眉。

　　半個月的海上旅行，半天的汽車顛簸，他得到了什麼？一個太過禮貌、波瀾不驚、輕易放棄萬貫家財的難懂的年輕人，一群不熟悉的下人，和一個已有幾百年歷史的陌生莊園。這些以後都會是他的了，只要他對中介公司的嚮導點個頭表示滿意。

　　他該滿意嗎？

　　東尼裡裡外外轉了一大圈，仔細視察了房子，還在頂層小閣樓藉著夕陽餘暉看了看遠方的田野。那位年輕管家一直緊跟著他，為他講解，給他引路；在閣樓窗邊遠眺時，他就站在東尼身邊，一言不發，陪他沐浴在金色的光裡。

　　「風景真美。」新主人兩臂架在胸前，突然感慨。

　　他身旁的人輕輕點頭，老朋友一樣。東尼看了看他，戲謔又傲慢地笑了一聲。

　　「新大陸沒有這種氛圍。這種景色只屬於你們英國。」

　　年輕人依舊一言不發。東尼雙手叉起腰：「你放著倫敦那個花花世界不去，為什麼非得留在這當個管家？」

　　「和您一樣的理由。」賈維斯看向窗外，口中答道，「因為這裡很美，先生。」

　　窗外，太陽西下，金燦燦的天空開始沉寂和熄滅，遠處地平線林木幽深，大地一片靜謐安詳。東尼背起手，走出了古典的房間，他的管家依舊跟在他身旁。他們開始有了交談，零星的，一兩句，三四句，對話聲音打破了空蕩盪走廊的寂靜，迴盪在這幢華麗寂寞的大宅中。

　　這裡確實很神秘，很美。東尼發現自己喜歡這裡，也沒法挑剔身邊這個青年。

　　這座莊園環境優美，歷史也悠久。上任莊園主從父親手中繼承，而後者又是繼承於自己的父親、祖父、曾祖，向上可以數出近十代。到了上任這輩，格林伍德家斷了香火，也沒什麼有效的繼承人。臨終前，他握著他收養的孩子的手，在全屋人的見證下，淚眼婆娑地把莊園留給了他。

　　賈維斯平靜地接受了它，但老人嚥氣之後，他當場叫來律師，宣告他要把莊園賣掉，把錢全部送給格林伍德家族唯一的遠方親戚，一個連面都沒見過的寡居的老太太，彷彿一點留戀也沒有。

　　據當時在場的下人回憶，他接受莊園毫無感激，放棄莊園也毫不猶豫，冷淡得不像老先生撿回並慈愛養大的那個兒子。

　　莊園修整得很漂亮，位置在倫敦近郊，算得上搶手貨。許多人循著廣告找來，他們中最有錢勢的那一個掏出定金，在合同上簽下了名字。等倫敦風大又濕冷的冬季過去，新的主人就乘著閃光的汽車威風凜凜地駕到了。

　　賈維斯站在這隊人的最前面迎駕，是整個莊園中第一個回答他的問題的人，也是第一個被他嫌棄的人。他被嫌棄後依舊溫和，陪先生四處轉悠，陪他遠眺彩霞中金色的原野，一直注視著他。在以後的歲月裡，他將這樣看著他的先生很久。

　　這晚東尼付了尾款，也默認了這個太過年輕的管家，真正成為了格林伍德莊園和賈維斯的新主人。

　　格林伍德莊園算不得最大、最富麗堂皇，但也稱得上有點規模。這裡植被繁茂，七月甜栗樹花開如霜勝雪，甜蜜的花香綿延不斷，一年年帶給莊園濃烈醇厚的盛夏。因此它在普通人之間還有另一個名字，就是當你漫步到綠樹成蔭的鵝卵石路旁，問起任何一個花匠或女工，他們會告訴你的那個名字——

　　歡迎，這裡是甜栗樹莊園。

這個 au 的框架來自石黑一雄《長日將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