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人們都說買英國車是藝術呢，呵，這左右顛倒的東西確實稱得上折磨人方面的藝術。你們國家的古板在交通規則上體現得淋漓盡致，只因為騎馬和馬車的習慣難改，就非得和全世界不一樣……」

　　此時是正午，但初夏的日光還沒那麼灼人。東尼忽忽悠悠地開著車，行駛在鄉間公路的左側，口中抱怨著美國車的駕駛座可都是在左邊的，而車子都是在右側行駛。他左手邊副駕駛座位上，賈維斯正笑著看他。

　　他們這是在一趟長途汽車旅行的路上。起因是賈維斯之前的一句話。

　　「聽起來是的，先生，但我不知道您說的蘇格蘭風俗對不對。我沒有去過很多地方。」某次二人聊天時，賈維斯偶然說起，「我不像你那麼有見識，先生 。我就連倫敦都沒去過幾次。」

　　「你肯定在逗我。」

　　「真的，先生，我永遠不會騙你。」賈維斯輕聲說，「很小的時候，被各色各樣的人帶著，可能輾轉了英國很多地方，但我都不記得了。六歲進了格林伍德莊園，就很少再出去了。他不讓我出去。」

　　這是極少的賈維斯談起成長經歷的其中一次。東尼不用問也知道，「他」，就是亞當斯．格林伍德。原來，那位慈祥養父的愛的另一面，就是只想把賈維斯留在身邊，連上大學和旅行的權利都是奢望。

　　他的語氣讓東尼動容了。

　　第二天，東尼就開了一台昂貴的勞斯萊斯「銀魅」回到莊園。

　　站在車旁，東尼對賈維斯大談特談他是如何買到這樣一輛今年剛剛發售給私人的頂級座駕的。末了他說：「陪我開車去逛逛吧，親愛的。」

　　「去哪裡？」

　　「隨便去哪裡，在你們國家轉轉吧。我駕駛技術很棒的，你安心坐著看風景就可以了。」

　　再三勸說下，賈維斯同意了。

　　這個同意來之不易。賈維斯素來把職責置於自我之上，完全不在乎享受生活的權利。不過，經過了東尼堅持不懈的循循善誘，二人相處的這幾個月後，賈維斯也終於放鬆了些。二人在家打網球時，賈維斯甚至還曾抗議過一句：「你這個回球是犯規了，先生。你的拍子兩次觸球了。」

　　一說完，他就拘謹地噤住了聲，但東尼慢了半拍的微笑滿是驚喜。

　　「沒事，沒事。」東尼高興地說，「我喜歡你這樣。以後就這樣，說話直接點，別讓我覺得咱倆生疏，好不好？」

　　他繞到球網的這一邊，拉起了賈維斯的手。

　　「我一直覺得咱倆是平等的。我希望你也這樣想。」

　　賈維斯略帶羞澀地點了點頭，低頭看著先生那隻牽著自己的手，沒有主動把手抽出。

　　若不是四周有人走過，東尼真不想把手鬆開。

　　這次東尼興致高漲的汽車旅行計劃，是先去倫敦採購旅行用品和衣物，南下參觀巨石陣，然後一路北上，經過溫德米爾湖區、愛丁堡、約克，繞一圈最後回到倫敦，在倫敦看膩了戲劇、歷史和繁華之後回家。費用全部由東尼承擔，但他說服了賈維斯不要在意。能和他的老賈待在一起幾星期，沒有那些無處不在的佣人的眼睛環視，是一件難得的事，一點點開銷算得了什麼呢？

　　因為莊園內新舊兩派怨氣漸生，幾乎沒幾個員工與賈維斯關係要好。出門前，只有爽朗的絲黛芬妮來送他們。她站在賈維斯車窗這一側，叮囑他注意安全，還託他買些約克郡的特產回來。二人看起來如此熟稔，東尼不快地瞪了這個小女孩好幾眼。

　　從甜栗樹莊園出發向東，開往倫敦，一路上風景很美。開著這輛銀色敞篷車，東尼只要轉頭，就可以看到賈維斯的金髮被風吹起，飄動著，在他藏不住好奇和興奮的藍眼睛旁。

　　是個清澈的人啊。東尼心想著。

　　二人行程鬆快，走走停停，一路閒聊，還即興去了好幾個計劃外的地方。

　　在東約克郡的赫爾，東尼酒店房間的陽台正好可以完美觀賞聖三一教堂。東尼突發奇想，讓酒店服務生跑腿買來了畫架、畫筆，還有一堆瓶瓶罐罐的顏料。「畫一張寫生吧。」他把賈維斯摁到陽台的椅子上說。

　　「我很久不畫了，先生，早就不會畫了。」

　　「瞎說，這技能人是忘不掉的。你隨便畫就可以。今天咱們哪裡也不去了，就在這裡休息。給我畫點什麼吧。」東尼坐在了靠近陽台的床側，「我就在這裡坐著看著你。」

　　但，沒扛過這個漫長的過程，東尼還是倒在床上睡著了。

　　一睜眼，太陽已經西斜了。這是多少個小時了呢？他爬起來，看向陽台，而依舊坐在畫板前的賈維斯，也正回頭看他。

　　「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麼樣的，先生，所以……」

　　東尼睜大朦朧的睡眼，幾乎是受寵若驚——賈維斯用兩種著名的風格，為他畫了兩遍同一個風景。

　　「謝謝。」

　　「小事，先生。」

　　東尼起床走到畫前。他注意到了賈維斯繪畫技巧的嫻熟。

　　「你一共會模仿多少畫派？」

　　「大概是……對藝術史上重要的人物都比較熟悉，先生。」

　　「厲害。」東尼說。可他轉念一想，又覺得缺失了什麼。

　　「那你自己的風格屬於哪種呢？」

　　「我當然沒有自己的風格，先生。我不是畫家。」

　　不顧未乾的顏料弄髒雙手，東尼拆下了畫板上的作品，放在一旁晾著，又替賈維斯換了一張潔白的畫紙上去。

　　「畫一幅你自己風格的吧。」他笑瞇瞇地敲著畫闆說。

　　「我可能做不到，先生。」賈維斯說，「如果沒有人告訴我我該畫什麼風格的話……」

　　「你太拘謹了，畫畫不該是最自然的自我表達嗎？不妨隨意一點——哪怕學學最近興風作浪的印象派呢？」

　　「格林伍德先生討厭印象派，我不了解他們。」

　　「加入一些自己的感情傾向在畫面裡就好，想畫什麼顏色就畫什麼顏色。」

　　可能怕東尼失望，賈維斯認真盯著那張白紙。但他只打了幾筆定位的草稿，就困惑地猶豫著，握著鉛筆的手遲遲不再落下去。

　　「可能我沒有那麼豐富的感情，先生。抱歉。」最後他說。

　　「沒關係，沒關係。」東尼趕緊安慰他，「哎，誰讓你的人生一直在與一個老古董相伴呢？現在你在我身邊，你會變的。」

　　「因為您有不可抗拒的感染力。」賈維斯開玩笑地說。

　　「和個人魅力。」東尼馬上毫不臉紅地補充道。

　　賈維斯骨子裡沒有興高采烈的性格。真正開心時，他依舊是少言的，只有他眼睛裡的光彩，被點亮了一樣偷偷洋溢出來，東尼能看得見。

　　他能看出，賈維斯是喜歡這趟旅途的。

　　路途中，除了看向他的先生，賈維斯總是看著窗外的曠野風光；吃到喜歡的食物，他會禮貌地向餐廳道謝，並在晚上寄回莊園的信裡描述給絲黛芬妮；在格林威治，他認真地把皇家天文台觀察了個遍，還掏出自己常年隨身帶著的一塊金錶校準。每當看到賈維斯真誠的開心，東尼就會覺得，這輛車買得真值。

　　只有兩次例外，分別是在牛津和劍橋。

　　經過了這兩個地方，東尼終於承認，賈維斯確實是想去讀書的。雖然他什麼都沒提起，但那雙藍眼睛是騙不了人的。這叫東尼心煩意亂。

　　不是不心疼，只是捨不得。

　　其實上個月，在給東尼打掃房間時，絲黛芬妮就曾無心地提起她視若哥哥的賈維斯：「前幾年莊園一棟小房子要做修繕，他畫的房屋結構圖你見過嗎，史塔克先生？非常完美和精巧，但結構力學全是他自學的，過目不忘。他原本想成為一名建築師，但一直沒受到能配得上他的教育。你不覺得可惜嗎，先生？」

　　美國商人的臉色變得陰沉了。

　　「我才不管他有什麼夢想，小女孩，我只按現實說話：他現在是帶著職業身份的。且不說無私奉獻的管家精神，光是考慮我倆之間那份合同，他就不能隨便毀約。」東尼冷冰冰地說，「我絕不會資助他去上學，除非他本人站到我面前，給我一個無法反駁的理由。你們所有旁觀者都可以歇歇了，這種對話我不想再有第三次。」

　　最後東尼不再正眼看這個女孩，輕蔑地趕她：「出去吧。」

　　女孩走後，他陷入了煩躁的沉思。他不理解自己為何對一個小丫頭毫無風度，彷彿遇到多麼大的威脅一般。

　　而現在，看著正望著劍橋的學生們出神的賈維斯，他的不舒服和失望又一次浮現，比上次更甚。

　　東尼拽起賈維斯，走過了嘆息橋，談起了不相關的事情。

　　橋下的河水平靜淌去，氣氛愉快美好。那個被私心裹挾的人，如此掩耳盜鈴地顧左右而言他，彷彿只要不挑明，這樣珍貴的日子，就能永遠延續下去。

　　從劍橋離開的路上，東尼更加頻繁地抱怨英國車的設計了。

　　「是您非要自己開車的，先生。還是讓我來開吧。」

　　東尼瞪了他一眼：「不行，我必須習慣你們這裡的開車方式，不然以後會很不方便的。」

　　「你打算在英國住很久嗎？」

　　「不歡迎？」

　　「當然歡迎。可你的家人和事業大多在美國，沒關係嗎，先生？」

　　「沒關係。我討厭留在美國，事事讓父母管著。所以我就留在這裡，只要……」

　　他並沒有說下去，即使聽者認真地看著他。

　　當然是只要你不離開。東尼在心裡說。

　　只要莊園裡不是我獨自一人，就行。

　　東尼不是那種缺少陪伴的人。他生長自巨賈之家，打小前呼後擁，眾星捧月。在女傭、司機、家庭教師的看護下，他從未真正孤單過。他不知道，自己會在以後每一條獨自旅行的路上，想起這一天這個普通的黃昏，那輛銀魅行駛在英國的鄉間小路，而賈維斯是他的副駕駛——這是讓他覺得「此時並非獨自一人」的頭一遭。

　　在這一天之前，他並不知道自己曾對「獨自一人」毫無概念，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決定長住在這個守舊、排外、離鄉萬里的地方。他曾一無所知，可現在他全明白了，明白得不安，甚至悵然若失。

　　就是他初來乍到時，最不滿意的那個人。那個人陪著他眺望夕陽時安靜的神情，成了後來全部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