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東尼沒有說錯，亞當斯．格林伍德是個名聲斐然的慈善家，而能與他的慈善名聲相提並論的，就是他對養子賈維斯的喜愛。

　　他們二人的相遇，是在倫敦東區破舊的住宅區的街邊，一場發放食品和生活用品的慈善活動裡。一群無家可歸的孩子圍繞在義工身邊，嘰嘰喳喳著，但在這個鬧劇般的現場，格林伍德看到一個金髮碧眼的孩子站在遠處，眼睛裡有不屬於塵世的寧靜。

　　他如獲至寶。

　　也許是他的目光太急切，那個孩子被嚇得躲開了。他問了周圍店舖的老闆，才知道孩子被叫作賈維斯，六歲。

　　沒有姓氏，就只是賈維斯。這是一個來路不明、沒有家的孩子，沒有上過學，卻已自學了讀寫，有時會自己算數玩；他平時不吵不鬧，眼神水靈，但一直和一群手腳不乾淨的流浪漢為伍，誰看到都覺得可惜。

　　「不如，你就給他謀個出路吧，格林伍德先生，只有你這個大人物才能做到。」隔壁裁縫店的老闆娘大聲說，「你心腸最好啦，他跟了你肯定樂意！」

　　聽到這種話，很罕見的，被人讚譽了一輩子的格林伍德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耐心地找到並哄著賈維斯，得到了信任。他把他接到家裡，招待他換衣吃飯。親密地照顧了幾日，便決定收養他，給他提供最好的生活條件，並給了他那個金光閃閃的姓氏，格林伍德。

　　賈維斯從不談論自己的童年，所以東尼輾轉幾人才斷斷續續聽完了這個故事。每個人的看法都出奇一致：格林伍德先生有一副菩薩心腸，可惜賈維斯生性淡漠，不懂得感恩。

　　其中，莊園的女主管坎貝爾太太最替賈維斯說話。她說：「賈維斯身世特殊，他的過去對他會有影響。但這並不礙事，他是個出色的孩子。」

　　「可在我看來他很完美，他心地很好，為什麼偏偏對養父那麼冷漠呢？」

　　「史塔克先生，每個人都有缺點。您應該準備好了解真正的他。」

　　「什麼意思？」

　　「他是個被收養的棄兒，先生，他的成長經歷必然特殊。他和格林伍德先生，都不是完美的。畢竟再莊重的紳士也只是凡人而已。」

　　說完了，坎貝爾太太頓了頓又說：「而且，請您不要把什麼擔子都往他身上扔，賈維斯還是個年輕人。他在這裡待不長的。您有什麼重要的事情，盡可以跟我囑咐，讓我幫助您就可以……」

　　「什麼意思？」東尼一下子提高了嗓門，「為什麼他待不長？」

　　「因為以後，他就會離開家去讀書了。您不覺得，他這麼聰明的孩子，是應該去上大學的嗎？」

　　「我覺得他很好，我不希望他走。」東尼幾乎是生氣了，「怎麼回事？他已經二十三歲了吧？我以為他早就畢業了呢！格林伍德那麼疼他，卻沒送他去上過大學？」

　　坎貝爾太太眼中滿是惋惜。

　　「您不知道，格林伍德先生是一個保守的人，他不信任外面的教育，一直親自輔導賈維斯。或許這就是他們二人矛盾的根源吧——賈維斯一直是想離開家去上大學的。父親死後，他留在這裡，就是為了掙夠學費，然後離開，畢竟他一分錢遺產也沒有要。」

　　「我會永遠留在這裡為您盡職盡責的。如果他要離開莊園，您能夠讓他走的，是吧？」坎貝爾太太最後問。

　　東尼生著悶氣，不置可否。

　　這天下午茶後的空隙，莊園裡的老廚工專程到賈維斯的房間，痛批外來的新莊園主擅自決定建一個網球場的事。

　　「怎麼能那樣胡來！那個美國人，跑到別人家的地盤上胡作非為……鳩占鵲巢的野蠻人！賈維斯，你是亞當斯的兒子，你就沒點意見嗎？

　　「需要什麼意見？網球是咱們王室也在玩的紳士運動。」

　　「但在莊園裡建網球場，也太出格了！」老廚工痛心疾首，「打球什麼的，畢竟是個輕浮的東西……格林伍德莊園三百年不曾改變啊！有了網球場，那還是格林伍德莊園嗎？」

　　「我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好，現在莊園主是史塔克先生。我的任務就是讓他開心，我願意做任何事。」

　　「沒骨氣的東西。」

　　賈維斯冷淡地看著他：「請您告訴我，這是您一個人的看法，還是莊園所有人對我的看法？」

　　「你背叛了你的姓氏，賈維斯。」

　　「這個姓氏和我毫無關係。」

　　「整個家族三百年的尊嚴，你那些先祖的傳統，你父親培養你的那些心血……到了你這條跟在別人後面搖尾巴的喪家犬這裡，一文不值是不是？」

　　在賈維斯說出話來之前，屋門被猛地推開了。老廚工嚇了一跳——東尼就倚在門口。

　　「有意見請當著我的面說，好嗎，老紳士先生？」新莊園主面無表情地說。

　　老廚工唯唯諾諾地離開後，賈維斯一句抱怨也沒有。

　　東尼靜靜地坐在他身邊，看著他梳理莊園近日的帳目，不禁猜測著：為了事事滿足這個行為出格的新雇主，賈維斯是不是背地裡承受了許多責難？

　　肯定是的，可是他一句不滿也不曾提起。

　　新建的網球場將半個南花園夷為了平地。由於格林伍德的教育方式非常刻板，除了司諾克和高爾夫，賈維斯並不會其他的運動。東尼為他訂製了兩套網球服，找教練教他打網球。

　　但出乎東尼意料的是，賈維斯學東西極快。一開始，東尼還只讓教練簡單講些基礎知識，可旁觀了一會兒，他就忍不住上前親自傳授心得了。

　　「別管那些教條了，握拍這樣會比較省力。」東尼把賈維斯手中的網球拍拿下來，換個角度，又重新放回他手中。他握住了賈維斯的手，示意他隨著自己感受揮拍的力度。

　　網球場四周，未被清除的花木依舊茂盛生長著，不遠處就是甜栗樹成群的樹林。上空，暮春的暖陽照在他們周身。在這一刻，東尼的小臂貼上了對方的，他的肩肘也是。在他臉的左上方，有賈維斯均勻的呼吸，溫熱的氣息滑過他的臉頰，輕輕拂過他的睫毛。東尼仰起頭，賈維斯也在看著他，二人的目光在這個極短的距離裡相遇。

　　那對眼珠藍得透亮。

　　東尼猛地鬆開了手，跳開了。他迷茫地站著，喘了一會兒氣。

　　「會了嗎？」他問。

　　「會了，先生。」賈維斯平靜地回答，不像是為他的先生起了什麼波瀾。

　　東尼退到了球網的另一邊，暗自罵自己荒唐，可又按捺不住貼近時湧現出的朦朧的快樂。他把這股惱怒發洩在了發球的力道中。

　　「咻——」

　　古老的甜栗樹莊園，第一次有了網球飛過的弧線。幾乎每一位侍奉過老格林伍德先生的佣人，都暗自扼腕，感慨這座莊園已經不復曾經。

　　一成不變的日子已經過去，現在一切都在向不可知的地方發展。

　　他們沒人知道，更加令人震驚的事情早已深埋地下，正在這座莊園的命運中醞釀著，只等引爆一切的時機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