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李七郎怔在那兒,一直聽見屋門響,他才倏然一笑,搖頭說道:“厲害不減當年,多少年沒見這副凶模樣兒了……”
“多少年,十五年了,一晃可不十五年了麼,十五年不見,不想她竟長得這麼高,這麼大了,真是黃毛丫頭……”
輕笑一聲,改口說道:“天,這要讓她聽見了,那可要吃不完兜著走,今後在北京的這段日子,就別想她再理我了……”—點頭,接道:“好吧,我等,就在這外邊兒等好了。”
轉身走了開去,就在不遠處一塊大石頭上坐了下來。他聽見了窗戶響,他笑了笑,只當沒聽見。
過不一會兒,突然站了起來,背著手就在那塊大石頭前踱了起來,轉眼間,遠處傳來了步履聲,輕捷穩健異常。
再看時,夜色中數十丈外走來了一個人,不,一條人影,瘦瘦的身材,穿一件大褂。
近了,轉眼間來人走近了,藉著昏暗月色看,那是位瘦削的清癯老者,看上去有五十多歲,長眉鳳目,鼻正口方,唇上留著兩撇小鬍子,不怒而威,眼神犀利逼人。
他看見了李七郎的背影,先是一怔,繼而脫口喚道:“可是玉琪?”
李七郎轉身一揖至地,道:“玉琪見過三叔,您安好。”
瘦削清癯老者神情一喜,閃身掠了過來,好快,近前一把抄起李七郎雙手,鳳目暴睜,鬚髮皆動,道:“玉琪,果然是你,想死三叔了,站直了,頭抬起來,讓三叔瞧瞧……”
李七郎俊面微紅,抬起了頭,笑道:“三叔,您這是……”
瘦削清癯老者目光一凝,立即“嘖嘖”有聲地道:“好俊的人品,打著燈籠挨個兒挑也挑不出來,就憑這,怕不一路轟動到北京城,告訴三叔,多少大姑娘、小媳婦兒跟了來?”
李七郎紅著臉窘笑說道:“您老風趣不減當年,只是不該見面就臊人……”
瘦削清癯老者手一抖,輕喝說道:“說,咱爺兒倆多少年沒見了?”
李七郎道:“跟您,怕也有個五六年了。”
瘦削清癯老者手—松道:“好記性,可不是有五六年了,瞧,三叔頭髮白了,老—輩的都老了,你們這晚一輩的,焉得不個個長大成人?你爹安好?”
李七郎斂去笑容,一欠身道:“謝謝您,他老人家安好。”
瘦削清癯老者感慨地道:“老哥兒們也有多年沒見了,只怕他比我老得更多……”目光一凝,道:“你什麼時候到的?”
李七郎道:“接到您的信就動身,今兒晚上剛到。”
瘦削清癯老者道:“既然到了,為什麼不到家裡坐,卻站在門口吃風?……”
李七郎倏然一笑道:“我不敢,鳳妹妹要揍我……”
瘦削清癯老者鳳目一睜,道:“你惹了她了?”
李七郎道:“我認出了她,她沒認出是我。”
瘦削清癯老者倏然一笑,輕嘆說道:“也難怪,你們倆總有……”
李七郎道:“三叔,整整十五年。”
瘦削清癯老者一點頭道:“可不是整整十五年了麼?那時候她五歲你十歲,她哪有你記的事兒多,玉琪,好受麼?”
“好受?”李七郎笑道:“她要打爛我的嘴,還要打斷我的腿,跟小時候一樣凶,我算是怕定了她啦。”
瘦削清癯老者失笑說道:“那怎麼行,往後日子長著哪,男子漢,大丈夫,怎麼能怕她,走,家裡去,三叔給你保駕。”拉起李七郎就往家門走。
走了兩步,轉回臉來一笑說道:“說真的,我這個爹有時候也得讓她三分。”
李七郎笑了……,到了竹籬前,瘦削清癯老者舉手敲了柴扉。
這回,大姑娘在屋裡問了一聲:“誰呀?”
瘦削清癯老者立即應道:“爹回來了,快開門。”
屋門一響,大姑娘人已到了柴扉後,小嘴兒嘮叨著:“一出去就這麼晚才回來,像今兒個,您也不看看是什麼時候了?就知道把人家一個人放在家裡……”兩扇柴扉開了,大姑娘又怔住了。
瘦削清癯老者微微一笑道:“丫頭,今兒個誰惹了你呀,衝著爹發火兒,瞧瞧,誰來了,留神把人家嚇跑了,認識了麼?是你琪哥。”
大姑娘鳳目一睜,叫道:“他,他是玉琪……”
李七郎一揖到地,道:“玉琪見過鳳妹妹,多年不見了,鳳妹妹好。”
大姑娘驚喜欲絕,門裡伸手,就要來拉,突然,她一摔手跺了繡花鞋,紅著臉,叱道:“你……玉琪,你可惡。”扭身擰腰,飛一般地撲進了屋裡。
瘦削清癯老者哈哈笑道:“得,拉臉了,這叫做火上澆袖,玉琪,你惹的禍大了,快跟我進去賠罪去吧,要不你就沒飯吃了。”拉著李玉琪行了進去。
瘦削清癯老者前頭走,一條腿剛跨進門檻,屋裡響起了大姑娘薄怒的話聲,是輕喝:“站住,我不許他踩進我家門兒。”
瘦削清癯老者笑道:“丫頭,你……”
大姑娘在屋裡叫道:“別說我沒打招呼,那個無賴敢進褚家的門兒,留神我拿彈弓打瞎他的眼,話是我說的,我……”
瘦削清癯老者沒理會,拉著李七郎進了屋,忽地一聲弓弦響,從左邊屋裡飛出一物,砰然—聲打在門頭上,它墜了地,既白又亮,在地上滾,是粒指頭般大小鋼丸。
瘦削清癯老者一怔,叫道:“丫頭,你怎麼真……”
李七郎低低笑道:“三叔,您的親傳,鳳妹妹這麼不濟事麼?要是當了真,她就不會向門頭上招呼了。”
瘦削清癯老者一怔,失笑道:“玉琪,還是你行……”
“誰說的?”大姑娘在屋裡叫道:“留神這一顆。”
弓弦再響,又一顆鋼丸,直奔李七郎面門打到。瘦削清癯老者瞼色一變,就要伸手,李七郎扯了他一下,抬手撫臉,“哎喲”—聲,蹲了下去。
瘦削清癯老者一笑,喝道:“丫頭,你……玉琪,玉琪,你……”
“玉琪。”一聲尖叫,屋裡手提著鐵背弓撲出了大姑娘,她花容失色,近前丟弓蹲下了嬌軀:“玉琪,我……”
李七郎猛可裡站了起來,左手二指捏著那顆鋼丸,咧嘴一笑,道:“鳳妹妹,把我的眼睫毛打斷了好幾根。”
大姑娘一怔,這才恍悟上了惡當,嬌軀一長,一下子竄了起來,嬌靨通紅,蛾眉倒豎,叫道:“玉琪,你可恨,你還敢……”
李七郎舉手一揖,道:“只此一次,下不為例,鳳妹妹千萬恕罪。”
大姑娘香唇撇,想笑,但她卻哼了一聲,轉身走了。
李七郎忙道:“鳳妹妹……”
大姑娘頭也沒回,嗔道:“別叫我,褚鳳棲不認識輕薄……無賴。”
掀簾進了房。李七郎搖頭苦笑。
瘦削清癯老者一擺手,道:“沒規矩,簡直越來越不像話,別理她,走,跟三叔到房裡聊去。”他拉著李七郎進了左邊一間房。
進了房,點上燈,燈光下看,這該是瘦削清癯老者的書房,窗明几淨,點塵不染,擺設簡單了些,但雅緻。
到了桌前,瘦削清癯老者一抬手,道:“玉琪,坐,咱爺兒倆聊,我就不信她能……”一頓喝道:“丫頭,給沏壺茶來。”
隔房傳來大姑娘的話聲:“早沏好了,就在您跟前。”
瘦削清癯老者凝目一看,倏然失笑,可不是麼,一壺茶就在桌子上,還直冒熱氣兒呢。
他一斂笑容,又喝道:“我瞧見了,過來給倒上。”
大姑娘在隔房道:“誰想喝誰自己倒。”
瘦削清癯老者道:“你爹要喝。”
“那……他是晚輩,不能讓他給您倒麼?”
瘦削清癯老者一怔搖了頭,道:“好丫頭。”伸手就去拿茶壺。
李玉琪忙道:“鳳妹妹說得對,該我來。”
他後發先至,伸手拿起了茶壺。隔房又傳過大姑娘的聲音:“誰要敢再提我那個鳳字……”
瘦削清癯老者笑道:“丫頭,別沒完沒了,不依不饒的,隔著牆你能拿誰怎麼樣呀,你不是橫麼?過這邊來呀。”隔房沒有了聲息。
李玉琪倒好了兩杯茶,瘦削清癯老者探腰摸出了一根旱菸袋,香妃竹的桿兒,翡翠嘴兒,那鍋兒黑黝黝的,既不是銅也不是鐵,不知道是什麼打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