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六
兩匹套車的馬一聲長嘶,歌聲倏住,隨即蹄聲、車聲俱歸寂靜,車轅上,一個一身粗布衣褲的鄉巴佬雙手緊拉韁繩,兩眼瞪得大大地,直望著左車。
倏地他笑了:“這位老哥真會開玩笑,不打個招呼,著實嚇了我一跳,瞧,連牲口都受驚了。”
左車巨目一翻,冷冷說道:“你這輛馬車是哪兒來的?”
“哪兒來的?”那鄉巴佬笑道:“一條牛換來的,多少年了,你老哥想搭車麼。”
左車濃眉一軒,閃身欲動。
黑衣客抬手攔住了他,道:“老人家,這輛車真是你自己的麼?”
鄉巴佬剎時紅了老臉,帶著窘笑囁嚅說道:“這輛車大概是二位的,不瞞二位說,我適才進城買貨回來,看見這兩匹牲口拖著這輛車低頭在地上吃草,近前看看一個人也沒有,我嚷了大半天也不見有人露頭,正好那袋貨越挑越重,所以就,咳,咳,就……既是二位的,我還給二位就是,只是,我可不是偷二位的車……”
靜靜聽完這番話,黑衣客與左車互視了一眼,然後,黑衣客目注鄉巴佬淡淡說道:“老人家,這輛車不是我的……”
鄉巴佬一喜,蹬大了一雙老眼,道:“怎麼,不是二位的?嘿,那敢情好,二位要上哪兒……”
黑衣客截口說道:“我兩個不上哪兒,我是要向老人家打聽一件事。”
鄉巴佬道:“你老弟要打聽什麼事?”
黑衣客道:“這車裡原載著一位姑娘,老人家可曾看見……”
“一位姑娘?”鄉巴佬一怔,詫聲說道:“我怎麼沒看見,我不剛說過麼,這輛車是空的,嚷叫了半天也沒見有一個人露頭,所以我才……咳,咳。”
乾咳兩聲,結束了這番話。
黑衣客眉鋒微皺,凝目不語。
鄉巴佬忙又說道:“二位要是不信,請儘管看看,車真只有我那袋貨,別的什麼也沒有。”說著,他回身掀起了車簾。
的確,車裡空空的,除了橫放著一隻鼓鼓的麻袋外,別的什麼也沒有,哪來的姑娘厲冰心?
黑衣客眉鋒一皺,道:“左伯伯,看來咱們不是慢了一步,便是被那趕車的騙了。”
左車冷哼一聲,目光炯炯,直逼鄉巴佬,道:“你那袋貨,可以讓我打開來看看麼?”
鄉巴佬卻也不糊塗,一怔說道:“怎麼,敢莫你老哥以為我這麻袋裡裝的是那位姑娘,真是,這從何說起,我連怎麼回事都不知道,我這麼一把年紀了,難道還會作孽不成……?”
往車裡一指,道:“你老哥請看吧,只是我那袋裡裝的是芝麻,你老哥看好之後,再替我紮好了口就行。”
左車道:“那是自然。”
邁步向馬車走去,兩眼卻直楞楞地望著鄉巴佬。
鄉巴佬顯然有點不高興,板著臉,沒看左車一眼。
左車突然停了步,道:“我不看了……”
轉身向著黑衣客一哈腰,道:“請少主定奪。”
黑衣客沉吟了一下,目注鄉巴佬道:“老人家貴姓大名,住在哪裡?”
鄉巴佬道:“我叫趙老實,住在前面趙莊,二位要是不信,可以坐這輛車到趙莊問問去,誰都知道我趙老實……”
黑衣客淡然一笑,道:“老人家可以走了。”
趙老實道:“怎麼二位不看了?”
黑衣客道:“我相信那袋裡是芝麻,不用再看了。”
趙老實道:“二位也不去趙莊?”
黑衣客搖頭說道:“謝謝老人家,不必了。”
趙老實道:“那我只好自己走了。”
雙手一抖韁繩,叱喝一聲,趕著車逕自行去。
望著緩緩馳去的那輛車,左車軒了濃眉,道:“少主……”
黑衣客一搖頭,道:“左伯伯,我自有道理……”
立即揚聲喚道:“老人家,請等一下。”
出乎意料地,只聽趙老實一聲叱喝,馬車立時停住。
黑衣客向著左車一施眼色,雙雙趕了過去。
甫近車前,趙老實劈頭就問道:“二位還有什麼事?”
黑衣客淡淡一笑,道:“請問老人家,趙莊離長沙有多遠?”
趙老實道:“還有一段路,趙莊在‘汨羅江’這邊,要去‘長沙’,那得過‘汨羅江’,過了江後還有半日路程。”
黑衣客道:“走路半日對可走到了麼?”
趙老實點頭說道:“差不多,要走得慢那就會遲一點。”
黑衣客道:“我二人要往長沙去,想搭這輛車先到趙莊,然後再過江走路,老人家可願行個方便?”
趙老實略一遲疑,道:“車本不是我的,這方便有什麼不能行的,反正我是順路,二位請上來吧。”
黑衣客道:“多謝老人家了。”
當即偕同左車登上了馬車,上了車,他兩個沒往車座上坐,低頭便鑽進了車蓬,只聽趙老實說道:“二位,我那芝麻可坐不得。”
黑衣客笑道:“我知道,吃的東西如何能坐,我把它往要面挪挪總可以。”
趙老實身形微微一震,但他沒說話。
黑衣客伸手把那袋芝麻往裡推了推,然後笑道:“老人家,我兩個坐好了,走吧。”
趙老實未答話,一抖韁繩,趕著馬車往前行去。
第五十九章
黑衣客似乎不耐路上靜默,走沒多遠,他便望著趙老實背影笑問道:
“老人家在趙莊住多久了?”
趙老實一邊趕車,一邊答話,道:“我生在趙莊,長在趙莊,幾十年了。”
黑衣客淡淡一笑,道:“聽老人家的口音,不像是三湘人……”
趙老實身形又自微微一震,道:“我是個做生意的,長年在外奔跑,一年只有兩個月在兒,鄉音已經改了不少,聽起來……”
黑衣客截口說道:“原來如此,老人家做的是什麼生意?”
趙老實道:“布匹綢緞。”
黑衣客“哦!”了一聲,道:“老人家恐怕不知道,趙莊有我一個朋友。”
趙老實“哦!”地一聲,道:“是麼,趙莊一共不過百來戶人家,我都認識,老弟你那位朋友住在莊頭莊尾,叫什麼?”
黑衣客道:“他住在趙家莊莊頭,叫趙勝,老人家可認識?”
趙老實似乎一怔,道:“趙勝?住莊頭?老弟,趙莊沒有這麼一個叫趙勝的人!”
黑衣客道:“怎麼沒有,他也是趙莊土生土長的。”
趙老實連連搖頭說道:“你老弟大概記錯了,趙莊沒有這個人,不信你老弟稍時到了趙莊後,可以挨家挨戶的問,我是老趙莊了,沒有不認識的,可就沒聽說過有個叫趙勝的。”
黑衣客笑了笑,道:“那就怪了,他明明告訴我住在趙莊莊頭。”
“老弟。”趙老實道:“在‘洞庭湖’的那一邊,安鄉附近,也有個趙莊。”
黑衣客“哦!”地一聲,道:“那大半是住在那個趙莊,沒對我說清楚。”
趙老實點點頭道:“該是了,我們那個趙莊,根本沒個叫趙勝的。”
黑衣客淡淡笑道:“老人家為人做事都很老練,也很機警。”
趙老實顯然又一怔,道:“老弟,這話怎麼說?”
黑衣客未答,倏轉話鋒,道:“老人家真是要回趙莊麼?”
趙老實道:“你老弟說話真是……怎麼不真,我不回莊回哪兒去?”
黑衣客淡淡一笑,道:“老人家要有誠意,不妨送我二人到‘長沙’。”
“不行,不行,抱歉得很。”趙老實忙搖頭說道:“家裡還等著這袋芝麻用……”
黑衣客道:“既然不行,那就算了,到了趙莊後,天色也許已經晚了,老人家府上可寬大,能否容我二人借宿一夜……”
趙老實忙道:“我那住處不算大,二位要不嫌棄,盡可住兩天再走。”
黑衣客道:“我先謝謝了,老人家,我很奇怪,你一身農家打扮,卻說自己是長年在外做生意?”
趙老實忙道:“那有什麼值得奇怪的,我本是農家出身,到現在家裡還有好幾畝田,我做我的生意,家裡的人種田,小本生意,不像大城鎮裡那些做布匹綢緞的……”
黑衣客笑道:“經老人家這麼一說,我就不奇怪了,這再請問一句,這位厲姑娘,是怎麼落到諸位手裡的?”
趙老實身形一震,沒答話。
黑衣客一笑又道:“老人家,你的確精明老練,大膽機警,但也不無破綻,尤其這車襄還裝著一袋‘芝麻’,如今我二人已登上你的車,你背向著我二人,距離也近在咫尺,在這種情形下,還有什麼不好說的?”
趙老實忽地搖頭一笑道:“看來高明的是你閣下,閣下是……”
黑衣客截口說道:“我姓段,單名一個常字,轉教?”
趙老實笑道:“閣下好名,奈何斷腸?我姓隋,單名一個新字。”
黑衣客笑道:“閣下的名字也不錯,斷腸碎心,針鋒著對,只是閣下要明白,我可以不說真話,你卻不能不說真話。”
趙老實一點頭,道:“閣下說得是,以二對一,那是大大不利,閣下,我姓沉,叫沈東山,閣下可聽說過?”
左車突然冷哼說道:“莫非當年在武林中興風作浪,害人無數的‘惡師爺’?”
沈東山嘿嘿笑道:“不錯,畢竟還有人記得我,也值得安慰了,閣下是……”
黑衣客忙遞眼色,左車接著說道:“李,李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