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明朗在二十歲那年就去世了,他自己知道。
其實人死了過後,精神會渙散,就像早上剛剛睡醒一樣,覺得意識會蓋上一層霧蒙蒙的東西,人情世故也會變得單薄,變成游動的魂。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離開身體的了,血液不再流動,被炸斷的四肢也沒抽過,神經細胞沒有再尖叫著說痛,一切的一切都在宣佈著明朗這個人不復存在。
死了唯一的好處是,不用擠破頭去買火車票,直接飄在火車上看著沿途風景就能回家。
可是回鎮上又幹甚麼呢?他現在什麼的摸不到,別人也看不見他,哦,門口那只貓還是能看見的。
是要去見什麼人嗎?
明朗帶著疑惑坐在火車上,有的時候又飄起來走在火車前面,讓火車穿過他的頭,有的時候乾脆就停下來去看看花田,然後慢悠悠地去找火車。
就這樣一邊玩一邊走,到了鎮上。
小鎮比以前繁華了,報刊都建了好幾家,他隨便走過去看了一份,雖然不能翻頁,但封面就足夠吸引他了。
「明少秋長子戰亂中死亡」
「明少秋拒絕採訪,毆打記者。」
明朗看著這些字和黑白照片,慢慢動了起來,他覺得奇妙,鑽了進去。
「司令,請問此次行動是否有過方案具體規劃?」所有的鎂光燈聚焦著明少秋,這樣的燈光本就讓人睜不開眼,寸步難行,可明少秋眼睛卻睜得很開,紅血絲怒張,看來是一宿沒睡。
「報告說死傷人數慘重,其中還有您的兒子對嗎!」其中一個記者大聲吼著,提出了所有人不敢問的問題,聲音很快淹沒密集的人群之中,找不到源頭。
明少秋明顯頓了一下,回答道:「請記者採訪時注意秩序。」
「請問明朗先生為何要參軍?」記者不知從哪裡搞到了明朗的名字,明目張膽地問了起來。
「這是他的志願,他有一顆報效國家的心。」明少秋也不惱,只是淡淡地回答道。
「明朗先生是同性戀嗎?」突然一個聲音出現在人群之中,非常刺耳,明少秋覺得自己的眉心跳了下。
「明朗先生在兒時就有一段'特殊的友誼'對嗎?」那個聲音又冒了出來,可無論明少秋怎麼找都找不到。
「明朗先生有這樣畸形的思想,您為何沒有及時糾正?」聲音又響起了,彷彿在明少秋的耳邊徘徊,其他的人就像是在為那個人打掩護,他絲毫沒有揪出此人的機會。
明少秋覺得頭暈目眩,他才從那個血淋淋的地方回來,才給明朗蓋上白布就馬不停蹄地趕了過來,也許是年紀大了,吃不消了,可就算如此,他還是聽到了一個詞。
「活該」
「明朗有一顆精忠報國的心,我以我的名義擔保,他為國獻身這樣的精神是值得敬佩的,」明少秋吸了口氣,繼續說:「他的離開我深感痛惜,相信沒有人能比我這個父親更難過,希望各位不要再提出不切實際的'陰謀論',要知道隨意議論逝去的士兵,是會上民事法庭的,望各位用詞恰當,不要群體狂歡之後發現要吃牢飯。」
明少秋這樣一說,多數人倒是閉了嘴,明朗飄在上空看了看,突然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笑著舉起手。
「明朗就是喜歡男人,明司令避重就輕,意欲何為?」
「誰?!」明少秋突然大吼,所有人都被這巨大的威懾力嚇住了。
「我問剛才是誰說的!你有膽子說沒膽子站出來?!」明少秋青筋爆起。
「是誰啊?你不是挺厲害的嗎?!你去保衛國家!你去鎮守邊疆?你會去奮不顧身嗎?你算個什麼東西?!你這個藏在人群里的渣滓!你是個男人你就給我站出來!」明少秋徹底發飆了,這還是頭一次當著眾人的面這樣,他已經失態了。
明少秋吼了過後,半天鴉雀無聲,他也緩了氣,對著話筒說:「下面具體事件分析,交由我的助理。」
「說了一大堆,還是不敢承認。」那個聲音再次出現了。
這次被明少秋逮個正著,他再也忍不住了,這個孫子!
只見明少秋把自己的皮鞋一脫,對著人群猛地扔了過去,他本就是神投手,這點自信心還是有的,這個力道下去,說這話的人指定得倒地。
「啊!!」一個女人尖叫道,跟剛剛一直提問的男聲是兩個極差。
人群中間頓時癱瘓,只剩中間一個女人跌坐在地,捂著自己的臉,眼鏡都碎了,眼淚刷地就流下來了。
「哇!!」女人大哭著,像是街角的潑婦。
瞬間一眾嘩然,連明少秋自己都沒想到,自己會砸中她,按道理這是不可能的事,就算不能相信自己的實力,那女人捂著臉幹甚麼?皮鞋頂多砸中她的額頭,臉旁怎麼受力?不過想這些都沒用了,眼見為實,現在他說什麼都是虛的。
旁邊兩個女人還在拿紙巾擦著女人的面頰,臉上卻沒有一點兒同情,不斷地暗示著自家報社拍照,頓時全場的鎂光燈聚集在這個女人和明少秋面無表情的臉上。
明朗看著自己的父親,兩年不見,他好像瘦了,沒了之前的魁梧,眉眼間都是疲憊。
「明司令兒子,同性戀?」
「明司令歇斯底里,事件屬實?」
「性情暴躁或有精神疾病?」
文字密密麻麻地飄在天花板上,明朗一目十行地看完,心裡卻沒有一點感覺,好像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似的。
他穿出了報紙,瞟了眼最後一行報道。
「針對明少秋發佈會一事宜,組織決定無限期叫停明少秋相關職務工作。」
明朗漫無目的地走在鎮上,這已經是他去世的第三天了,估計吳恙早就知道了吧。
為什麼提到吳恙這個名字,就會難過?
他想起來了,他生前是喜歡他的,那麼最後去看看他吧。
鎮上總是這麼安靜,人流湧動也像是溫柔的春水,平靜而漫長,所有的節奏都緩了下來,他聽見收音機里女聲輕輕播報著。
「今日,北區炸彈事件中犧牲的烈士已全部安葬於長青陵園,我們將永遠銘記他們,他們是.......」
播報了十個人,偏偏沒有明朗的名字。
明朗憑著之前的記憶來到了吳恙的家,沒找到他,去了以前的小公園也沒看見他,去郵局晃悠了一圈也沒著落。
明朗走到鏡子前,裡面能看見吳恙依舊整齊而溫馨的家,能看見他們相擁的照片,能看見他疊得方正的衣物,一切都沒變,只是他從鏡子里再也看不見自己了。
「看來就要使出絕活了」明朗心裡想著,這還是他剛發現的,就是能通過吳恙的衣服,找到他,雖然聽起來有點像狗,但總歸是個有效的方法。
明朗伸手撫摸了下他的衣服,雖然什麼都摸不到,但一下子就被吸了進去,再次落地時,便是那座破舊的陵園。
他看見吳恙白色的身影,站在不遠處,微風揚起了他的襯衫外套。
「喵!!」原是一隻貓,看見了明朗,竪瞳變成針尖,弓著背發出刺耳的聲音,吳恙輕輕側過臉,看不清他的表情。
明朗沒理會,而是飄在空中,把那貓嚇個半死,差點也變成魂兒上來跟他乾架了。
吳恙蹲下身,他已經把字刻好了,只是簡簡單單的明朗之墓四字,再無多餘,沒有天花亂墜的功名,也不是任何人的誰誰誰,明朗只是明朗,他現在自由了。
明朗看見這些字,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已經死了這個事實,吳恙這個人真奇怪,一看見他,明朗那早已不再跳動的心,竟然還在難過。
「抱歉,我暫時找不到更好的地方來安置你。」吳恙把明朗的照片輕輕放上去,照片中的他笑的很看,正如他的名字一般,和煦而明朗。
吳恙坐在地上,他帶來了很多信,還有酒,他一杯喝下去,喉嚨像是在被刀割。
他悶著頭喝了很多,這是明朗第一次看見他這樣,他身體本就不好,從來都是白開水不離身的。
大概過了半小時,吳恙自己哭了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他突然說。
「我要不回來你的遺體,我不知道他們把你弄到哪去了,我只能.....只能在這裡給你修一個,對不起,對不起......」吳恙低著頭。
明朗不知道為什麼,很想去觸碰他。
「我一到門口,他們就趕我走......我求他們可不可以把你安進烈士園,可是沒人聽我說話,是我對不起你,你說要是我不喜歡你....要是我不喜歡你,你就不會去打架了,我再也不跟你寫信了,說不定你還活的好好的......」吳恙泣不成聲,整個人癱在地上,放聲大哭。
「我再也不喜歡你了!你回來吧,求求你了......只要你能回來,你讓我做什麼都行,只要你能回來......」他捂住自己臉,身體還在止不住的抽動。
明朗坐在他身旁,他現在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感受到了自己的痛心,真的好痛,他多想告訴吳恙,其實他從來就沒離開過。
「明朗你回來......最應該死的人應該是我……沒有你了,我該怎麼活,我現在每一天都好難過,我好難過……」
明朗皺著眉,他伸出手卻划了個空,他現在什麼都記起來了,和吳恙的種種,再也不是模糊的概念,而是一個個有血有肉的片段,
「你帶我走吧……」吳恙抱著冷冰冰的石碑,沒有一絲溫度。這個墓碑是他悄悄瞞著所有人造出來的,明朗因為和他的關係所以入不了烈士園,他想給他立一塊,讓他有家可歸,不至於成為孤魂野鬼,流離失所。
吳恙是個不信鬼神的人,可是現在卻因為給他燒不了紙錢而自責,他是怕,煙一冒起來,他們唯一能在一起的地方都要被毀了。
「吳恙,吳恙?」明朗試著喊他,其實是有聲音的,只是很小,幾乎被當作風刮過一樣。
吳恙明顯看起來不對,臉赤紅,不是喝酒上臉那一種紅,連明朗都能感覺到他發燙的額頭。
「他在那兒!」遠處有人,領頭的明朗一眼就認出來了,是他那個記者弟弟,報紙上也有他的身影,把他們父親氣得停職住院的,也是這個好弟弟。
一群人衝了過來,氣勢洶湧。
明偉看了眼墓碑,冷笑了聲:「給我打!!」
說罷一群人抄起棍棒就按著吳恙狂打,吳恙只能下意識的抱著頭。
「哥,你怎麼能讓他給你立碑呢?」明偉笑道,一把拽下碑上的照片,撕得粉碎揚上了天。
「他可是讓你進不了烈士園的人哦。」
「老大,這麼打人死了怎麼辦?」其中一個人問道。
明偉不耐煩地嘖了一聲:「怕什麼?這不明少秋還沒死嗎?前幾天新聞搞得這麼大,這小子要是死了,全部由那個老不死的頂包,我們就登一條公報私仇不就結了?」
明朗怒了,可他現在什麼也乾不了,於是四處亂找,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了一個街道外的吳母,可要怎樣才能讓她到這裡呢?
這時他看見了遠處的那只貓。
「哎喲,哥。好人不長命啊,你就這麼去了,我還是有點兒想你。平時你可英雄了,大家都拿你當榜樣,明少秋更是拿你當寶看,看都不看我一眼,跟別人誇你舉世無雙,說你是他的驕傲……哈哈真是好驕傲呀?」明偉笑著。
明朗把貓引到了吳母面前,可那貓直接累癱在地上。
「貓貓,怎麼了?」吳母蹲下身將它抱起撫摸著。
明朗發了瘋似的拍那只貓,可貓像是沒聽見一樣,一副我累了下次再玩兒的表情,死皮賴臉地賴在吳母的懷裡打呼嚕。
怎麼辦,怎麼辦?他想要明朗好好活著。
明朗竄來竄去快急死了,帶起了一陣風。
「起風了?」吳母感覺到了異樣。
對了,風!
「明朗,我的親哥,你可終於死了!哥你放心吧,我不會讓你這麼快投胎的,你要化成鬼,好好看看你弟弟我有多風光!」說著明偉奪過鐵棒,對著墓碑猛地砸去。
「砰!」一聲悶響。
「呃......」吳恙皺了皺眉,額頭滑下了鮮血,鐵棒正中了他的後腦勺。
「你沒資格碰它。」吳恙說著,仍然死死地護住墓碑。
明偉看了看全是血的棍棒,更是露出了輕蔑的眼神,他說:「你這種信奉歪風邪氣的人,死有餘辜,把他給我打死為止。」
「住手!!你們在幹甚麼?」幾個警察吹著哨子。
「老大,條子!」
「操!快走!」明偉說著,把棍子一扔,跑遠了。
吳母趕緊跑上前,把吳恙扶起來:「崽崽,崽崽你有沒有事?」
吳恙眼睛紅紅的,滿臉都是血,他現在覺得天霧蒙蒙的,什麼都看不清,吳母的聲音好遙遠。
「吳恙,吳恙?」
是明朗的聲音,吳恙的眼睛明顯睜開了,瞳孔擴大,彷彿將死之人。
明朗的模樣出現了,站在不遠處。
吳恙的嘴角明顯抽動了一下,他想說:「我能跟你一起走嗎?」
「不行。」明朗明確地拒絕了他。
「你要好好的活著。」
明朗說完,好像離他越來越遠,直到消失不見,可能是停留的時間到了吧。
吳恙所有的事都想起來了,五年前,他因為頭部重損,記憶錯亂,一直在重復過著明朗死去的前一天,而吳母也一直陪著他演戲,整整演了五年,在明朗存在的昨天生活了五年。
第二天早上,下了好大的雨。
吳恙起床了,他聽見了自行車鈴響的聲音。
「崽崽,有信來啦,快去幫媽媽看看。」母親的聲音如期而至。
吳恙沒有打傘,走到信箱里打開,依然是同樣的信封,他站在原地輕輕撕開,看了一遍。
「沒有永遠的別離。」明朗說。
吳恙還站在原地,臉上熱熱的,眼淚再一次從眼角溢出,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
他用力地把眼角的淚擦去,跑回屋裡。
「耶!!媽!」
「怎麼了崽崽?」
「媽,我要出去買點兒東西!然後再去趟郵局!」
「注意安全呀,早點兒回來吃晚飯~」
「知道啦!」
總之,今天先出去找份工作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