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明朗在的半年,也是吳恙最開心的半年。他們去了好多地方,去了不知名的森林垂釣,去了滿是花田的地方照拍立得,去了山間小徑漫步。
在吳恙的身體不好的情況下,明朗都帶他去了幾乎二十幾個城市,在每個地方留下了合影。
「明朗明朗,你說為什麼世界會有白天黑夜?」
「為什麼呀?」
吳恙把花環輕放在他的頭上,笑著說:「因為相聚總會離散,而離散後終會迎來團圓。」
吳恙臉紅紅的,夕陽把他襯得好遠,彷彿觸不可及,遙在天邊。
明朗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地看著他,彷彿要把永遠記在心裡一樣。
明朗要離開參軍這件事,沒人知道,父親明少秋更不是長舌婦,口風向來緊。吳恙心思同他母親一般,本就纖細,看著自己帶他四處旅行,他大概是猜出來了。
「沒有永遠的別離。」明朗看著他說。
吳恙最好看的地方就是笑起來的時候,他本就長得大方,五官端正,笑起來更是一點也不吝嗇。就算疾痛也沒有拿走他那副笑容,初見時,他便是這樣笑的,無憂無慮。
吳恙聽了皺著眉,但還在勉強的笑,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說:「你這人怪的很,說一兩句就沈悶了,沒趣。」
明朗沒有說話,他是瞭解吳恙的,他這個人嫉惡如仇,開心就是開心,難過就是難過,臉上永遠藏不住謊言,所以跟他再次相見時才像個小哭包一直哭。
吳恙望著天,與他背對著坐,這樣明朗就看不到他的臉了,因為眼淚真的要包不住了,誰知道生一場病過後,就這麼能哭,太娘了。
「你之後會去哪?」吳恙問。
「去入伍。」
「在哪裡?」吳恙吸著鼻子。
「北方。」明朗低著頭。
「我們.......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吳恙憋不住了。
明朗轉過身看著他,擦拭著他的淚說:「崽崽又在哭了。」
「真惡心.....我還是個爺們兒.......別這麼叫我。」吳恙哭起來搞笑極了,聲音像在甕里的一樣,悶悶的,邊哭邊說自己是爺們兒。
明朗被逗笑了,繼續說:「我會給你寫信,每個月一封?」
吳恙沒理他。
「半月一封?」
「........嗚」
「那我保證,有空我就寫,然後一次性全部寄過來!」明朗說著,其實他是比較畏懼吳恙哭鼻子的。
從小到大他誰都沒怕過,連明少秋的話都敢當耳旁風,弟弟更是當透明人,母親說他總有一天是要遭報應的,一定會有一個女人天天坐在家裡哭給他看,結果沒想成會是個男人,吳恙這個人一哭根本就停不下來,哭的他一團亂麻,不是心煩,是心塞,是心肌梗塞。
「噗!」吳恙一下就笑了出來,立馬破了功,輕輕抱著明朗,他頭上的花環香香的。
「那如果我也去參軍呢?」吳恙說。
「不行,等我回來。」明朗在他的額頭上吻下了一下。
我的朗:
寫這封信是四號!記住時間,老闆說給我加了急的,若超了五天,你下次就寫信來告訴我。
我通過了考試,進了之前說的那所大學,今天去參觀時買下了明信片,放在了信紙後面。
你去了有兩年了,什麼時候才會有准假?我都不知你是否長得變樣了,哦,如果你變成了傳統意義上的五大三粗的壯漢,那麼就可以不必回來了。
哈哈,我開玩笑的。
昨日我和母親去看了煙火表演,她問我何時婚配,我說已有良人,但未歸,她也只是笑,說我說話文縐,不想與我多交流。
但她心裡清楚,現在她已經懶得去理那些流言蜚語了。
信快結尾了,但我有太多話要說,但寫太多信會重,老闆會說這不是信,是包裹,到時指不定又要加多少錢。
最後。明朗同志,你的筆友要去吃晚飯了,保持聯繫。
你的崽崽於肆月肆日
明朗又是第一個回來的。每次他都會提前完成任務,跑到門口問信件,都快把門口的同志問煩了,又嫉妒又煩,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可以長達兩年跟他保持通信,要不是每次寄信都要例行查看,別人都懷疑這小子是不是有通敵的嫌疑。
「喏,信。誒我就想問了,這個這個,什麼崽崽到底誰啊?!你女人?」門口的收發室大爺終於忍不住了。
「哈哈哈,叔,你何時變得八卦了?」明朗笑著打開信。
「不是,我瞅這老婆也不是,情人也不像,兄弟又黏糊了,這他媽到底誰啊?!」大爺拿著鐵盅,叼著大煙兒。
「誰說不是情人了?」明朗挑著眉。
「我操,真是情人啊!圖你什麼呢,哦,明司令兒子啊?你整天擱這兒深山老林打伏擊,媽的天皇老子的兒子老子都不依!」
「你不懂,我這情人眼裡只容得下我。」明朗看著信,露出了好看的笑容,剛剛武裝泅渡的累全部煙消雲散,他喜歡看吳恙寫家常,發牢騷,讓人覺得他就在身邊,每次信他都會看好多遍。
「你可得了吧!別惡心人,指不定你哪天嗝兒屁了,你那天天給你寄信的小騷貨還不得另找新歡?」
明朗抬頭盯著他,他的眼神里看不出任何情緒,但卻帶著十分的威懾,讓人看了後怕,他這點像極了他父親明少秋,也是不說話都能把你嚇個半死。
「注意你的言行。」明朗道。
大爺煙都嚇掉了,趕緊踩滅了抖了抖回收發室,走時還不忘來一句:「凶什麼凶嘛……我就隨便嘮嘮。」
明朗把信別好,想著晚上再把昨天寫好的信寄過去,這樣才能對上時間,說不定他能跟信差不多到,給他一個驚喜。
「明朗!」
「到!」
「來會議室開會!」
「是!」
他終於要回來了!吳恙抑制不住自己的驚喜,趕緊跑到糖果店對票。
「哥哥,給!」女孩遞給他一袋白兔糖,笑得很甜。
「什麼事這麼開心?」吳恙看了女孩的笑,心裡也不自覺地高興起來。
「哥哥看起來真甜,就像在糖漿里倒了一遍似的,昨天你......哎呀!」店長走了過來,啪地打了下女孩兒的頭。
「新來的,上班就幹事,不要做多餘的。」她一板一眼地說著,店長是個古板死沈的女人,跟這繽紛的糖果店完全是兩個極差。
「哦。」女孩低著頭,臉紅紅的。
為了避免尷尬,吳恙趕緊開門而出,只見那老女人還在店裡望著他,等他走遠後把卡券放進專門準備的小抽屜,轉身進了屋。
吳恙進咖啡館點了杯西瓜汁坐下,便提起筆寫了起來,明朗肯定待不了多久,所以提前寄信回去,等他到之後也好收。
咖啡館很忙,正值高峰期,睏乏的上班族全部擠進來排隊,唯獨角落有個單獨的小空位,吳恙眼疾手快,趕緊過去坐下,可他發現自己好像根本沒有競爭對手,大家都在忙各自的,沒有注意到這個角落。
寫完信就去店鋪大逛一番,他想跟明朗出去野餐,家裡的餐布還有用,所以要重新買,想給明朗買個保溫杯,畢竟北方的天氣寒冷,然後再拿些水果,明朗喜歡吃獼猴桃,母親喜歡草莓,都買一些。
這裡買一點,那裡添一些,最後吳恙的包都快裝不下了。明明今天只是普普通通的星期一,可對於吳恙卻是在過春節一樣。
現在只剩下一個任務了,去郵局!
他很少去郵局,自從那件事發生後,吳母說什麼都不讓他去,信都是上門代送的,但後來整改了,聽說還專門專人消毒,安全多了,再加上現在電話亭越來越火,誰還沒事兒寫信啊。
吳恙走進去,果然沒幾個人,老闆還拿著雞毛撣子在櫃子上舞了兩下,顯得生意更加慘淡了。
「你好,我寄信。」
「放那兒吧。」老闆頭也不回。
「我不用填表歸類嗎?」吳恙指的是地區歸類,寄信都要分區的。
老闆側身看了他一眼說:「我自己歸,你走就是了。」
吳恙點點頭說了句麻煩你了,便轉身,發現椅子上坐了些人,看著他竊竊私語。
「我臉上有東西?」吳恙摸了摸自己的臉,正好旁邊有塊玻璃,他照了照,沒有啊,這不還是跟以前一樣嗎?
「行了行了,你們講什麼呢,死要飯的!要不是條子投訴我打人,我早把你們趕出去了!待好幾天了,也不見得來抓你們!好歹我這也是國家單位!不像話。」老闆像是點了□□,一下子就炸了,吳恙趕緊跑了出去。
回到家,母親已經把飯弄好了,是香噴噴的小烤雞,她正在著手分離骨肉。
「媽,我買了草莓,洗出來給你吃啊?」吳恙擼起了袖子,洗好了一碗草莓,看起來很新鮮,葉梗都是綠油油的。
「好吃。」吳母笑著。
「嘿嘿媽,明朗要回來了,你教我露兩手唄。」吳恙說著。
「好呀,只要我們崽崽想學,不過不要忘記了哦。」吳母笑著走了過來。
「你教一遍我就會!」
吳恙真如他說的一樣,吳母只是在旁邊指導,他就做的有板有眼,煎炸蒸煮更是手到擒來,而且味道也不遜,明朗要是回來,絕對要好好稱贊他一番了。
收拾完東西已經是晚上十點了,吳母看了掛鐘,催促他去睡覺,說明天會起不來。
「晚安。」吳母笑著對他招招手,自己進廚房收拾東西。
吳恙回了房間,拉過被子蓋住,看著天花板,心中有些激動,明朗明日就回來了,他該用什麼方式去迎接他呢?
想著想著他便閉上了眼睛。
大概十一點左右,他在床上翻來覆去,頭痛欲裂,彷彿腦子里有什麼東西在往外抽一樣,疼的他滿頭大汗,但潛意識里卻並不意外,好像不止經歷過一次。
丁零零————
突然電話鈴聲把他從夢魘中拉了回來。
都要到晚上了,誰會來電話?
「餵。」吳母的聲音響起,聽起來毫無睡意。
吳恙拖著疲憊的身體,到門前。
「什麼,那位老師也走了嗎?」
「是啊,現在沒人來應聘了,後生仔都覺得這兒嚇人,趕緊過來收拾收拾。」
「您是指現在嗎?」吳母抿著嘴。
「對對對,你快來清理了,以後也別這麼做了,周圍的人來舉報過,說本來這裡就沒人,還給全部塞滿了,怪瘮人的,現在是文明社會,都在除四舊,不信牛鬼蛇神,上頭對這些東西本就忌諱得很,明司令權力不同以往,他可是有黑點兒的,現在頂多光桿兒指揮一個,沒實權,保不住你們,趕快來清理了,天亮之前弄完,別讓條子瞧見了,我們把門給你留著,盡量別開電筒照。」
「我知道了。」吳母答應著掛下電話,進屋子拿了衣服便開門而出。
等出門後吳恙趕快跑進她屋裡,卻發現只有一封信,拿起一看,竟然是寫給自己的,看了下內容,手都在發抖,直接衝出門,騎上自行車追了過去。
我的崽崽:
祝你二十五歲生日快樂,我的寶貝,你在媽媽心裡永遠都是無法替代的,不論發生了什麼,媽媽永遠愛著你。
抱歉,媽媽沒法當面祝你生日快樂,只能每到此時寫下一封信以表紀念。
媽媽終於找到了工作,因為家裡已經沒有多餘的錢了,每一天崽崽都在為明朗回來做準備,家裡大量開銷有些吃不消,不過媽媽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爸爸在天上保佑著我們呢。
這些年媽媽絲毫不覺得累,反而因為你能天天在媽媽身邊感到高興,隔壁阿姨都在抱怨,自己兒子很久沒回來看過她了,所以媽媽還是最幸福的媽媽。
但開始那段時間真的很難,每天奔東走西,找相同日期的日曆,拜託店家,復印店,但都過來了,大家都是好人,陪我每天演著戲也沒有絲毫怨言,復印店老闆是留洋回來的先生,他很善解人意,想方設法抹去了明朗寫的日期,我非常感謝他。
我的寶貝,我多希望你能有一天醒過來,知道明朗早就離開我們這個事實,可媽媽又不忍心,因為你晚上做吃食時,是那麼地期待明天。
媽媽不忍心,請原諒媽媽說了五年的慌,也許還會繼續下去,直到我死的那一天,我也會想辦法把這個明天再延續一天。
親愛的孩子,生日快樂,願世間所有美好的東西都屬於你,但唯獨你屬於我。
你的媽媽
吳恙幾乎是連騎帶跑才勉強跟上車尾燈,他感覺頭暈目眩。
起初他還在哼哧哼哧地騎,後來進了主幹道後,就只有一條路了,他甚至不用跟著計程車,都知道母親要去哪兒。
陵園。
陵園漆黑一片,連個夜燈都沒有。這個地方他知道,早就廢棄了,很少有人來。
母親在那裡下車,給了錢後聽著司機來了一聲「見鬼」,就匆匆駛去。
吳母本就生得單薄,一副小女人的模樣,這樣的人本該享盡一生榮華富貴,可這些年卻被現實摧殘得不像樣子。
陵園很破舊,說是要拆遷重建了。
吳母走進前面的收發室,從破舊的窗戶能看見她慘淡不堪的模樣。
呼———
起風了。無數的信紙從收發室里飛出,被風卷到了天上,她趕緊從裡面跑出來,不斷地撿,顯得十分狼狽,一邊撿一邊揣兜,不想放過一封。
收發室的信有好多,全部長的一模一樣,吳恙撿了一把撕開看。
「我的朗,你到了部隊嗎?」
「明朗,現在應該到部隊了吧。」
「明朗信是不是比你快一步到部隊?」
「明朗,我提前給你寫了信,你是不是到部隊了?」
每一封,每一封,全部出自吳恙自己的手筆,字跡清晰,落款明確,連每一封信的內容都大致相同,只是敘述的順序不一樣罷了。
難道自己這五年來都在過同一天嗎?
明朗早就死了?
啊嗚———!!
有狼!
吳母聽見了,整個人都怔住了。
下一刻,吳母趕緊低頭撿信,踩著高跟鞋走來走去,結果不小心踩滑了。
「啊!」吳母蹲坐在地,把信包過來堆在自己身上,想藏起來,把自己的頭捂住。可是信全部散了,連包里的都全部掉了出來,剛剛收集的全部竹籃打水一場空,吳母像個遇挫的孩子,眼底一暗,捂住了自己的臉。
「啊!!!」她叫著,撕心裂肺。
為什麼!?憑什麼自己要這麼倒霉,自己的兒子要這麼慘!從小到大遭受的東西還不夠多嗎!她沒做一件虧心事,為什麼?!
吳母哭得崩潰,坐在信堆里大哭著。這時她這五年第一次難過到崩潰,可能是看到這信再也撐不住了,每一封都是吳恙認認真真寫下的,一想到自己的兒子明天還要變成這樣,她就泣不成聲。
明朗死了埋在這兒,也不知道他收到沒有,吳恙對他的愛從來都沒變過,就算出了意外,他還記得每天給他寫信。
那都是五年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