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小玉未再多說,跟綠衣少女一左一右地跟在美姑娘身後,順著畫廊向著居西一座小樓行去!
這是個大四合院,院子很大,院子裡,有假山,有花圃,也有魚池,如今卻被一片雪蓋住了!
院子的三面,都是二層樓的建築,畫棟雕樑,珠簾銀鉤,朱欄碧瓦,稱得上樓閣玲瓏,美侖美奐!
其實,凡曾涉足風月場的人,沒有不知道的,帝都八大胡同中的“怡紅院”,是個中翹楚,首屈一指!那經常折花攀柳、走馬章台的人,就更不必說了!
“怡紅院”中之最,掛頭牌的,是梅心梅姑娘,其他的姑娘們的香閨都在東、北兩座樓上,西樓,唯有這位梅姑娘帶著兩位美豔侍婢獨居西樓!
而且,西樓上陳設之華麗、氣派,也是其他兩座樓所望塵難及,自然,那是梅姑娘她紅遍了整個帝都!
值得一提的,是這位梅姑娘冰清玉潔,處污泥而不染,真的像那一株傲立群芳中的白蓮!
同時,她人美、才高、色藝雙絕,上自天文,下及地理,旁涉諸子百家、三教九流,她無所不通,無所不精!
那琴棋書畫,到了她那雙纖纖玉手中,成了輕而易舉的彫蟲小技,她也難得一露!
更難得的是,她有一種別的姑娘所沒有的氣質,那氣質,讓人說不上來,可是卻直覺地感到,凜然不可侵犯、不敢瀆冒、不敢輕薄,甚至不敢有絲毫隨便!
跟她談詩論文,她能毫無倦意地陪你剪燭西窗,暢談終宵,笑意盎然,要是想動動歪念頭,別說纏頭以斗量金她不屑一顧,便是傾帝都之所有,她都無動於衷!
這算是客氣的,要是不客氣,她能立刻沉下臉色,冷若冰霜般下令逐客,讓你狼狽而下西樓!
再有,便是她所結交來往的客人,都是當朝的親貴,貴介王孫、貝勒、貝子一流,稱得上相對皆朱紫,來往無布衣,甚至於有許多位格格、郡主之流,都情願跟她結為姊妹、閨中知友,或者是拜她為師學學她那胸蘊高才!
是故,她得罪的人雖不少,可沒有敢惹她,便是連“九門提督”也對她側目,何況那些個布衣草民呢!
所以,慕名而來的多,碰壁而回的也不少,不知道有多少意不在酒的醉翁,或院中翹足仰首望西樓,或身在他樓,心在西邊,痴心妄想,望穿雙眼而不得一見!
縱然偶見樓上倩影,卻是遠隔座山般可望而不可及,可見而不可一親芳澤,其實,能望見倩影,已算是天大的造化,該知足了!
本來是,有多少人想見還不能呢!
客人們不敢招惹這位梅姑娘,那鴇母龜奴就更不必說了,既像捧鳳凰,又像供位觀音菩薩,這班人,沒有梅姑娘的話,是不准輕易上西樓的。
便是慕名而來的客人,也得透過兩位美豔侍婢,通報一聲,看她見不見,那倒不是架子大,實際上說人家梅姑娘夠這個資格,換個人還不行呢!
西樓上,燈光明亮而輕柔,那樓頭的香閨裡,華麗,氣派,考究,但卻不失一個“雅”字!
金猊香冷,被翻紅浪,那玉鉤雙懸的牙床上,此際正寂然不動,靜靜地躺著那個“俊後生”!按說小樓春暖,他的臉色該有點紅潤了,可是卻仍然是一片滲青的慘白,沒有一絲血色!
榻前一張錦凳上,正坐著那位美姑娘,兩名美侍婢,及那老車把式分別侍立在她的背後!
在那蘭麝異香浮動,寧靜的氣氛裡,美姑娘一雙美目,緊緊地盯在俊後生那張英挺俊美的臉上呆呆出神!
良久,良久——
驀地裡,不解事的小玉開了口,她輕輕說:“姑娘,這個人怎麼樣,有救麼?”
美姑娘一震而醒,不知是因突然一驚,抑或是小樓中的暖和,她那張嬌靨微有紅意,黛眉一皺,忙道:“好厲害的毒……”
老車把式緊跟著也問了一句:“姑娘,這後生有救麼?”
美姑娘點了點頭,輕輕地道:“還好他碰見了咱們,咱們也救的早,不然……”
轉過頭來,側顧二婢,道:“小玉,你去燒碗薑湯,雙成去準備應用什物來,快去!”
二婢應了一聲,扭動腇肢飛步而去!
老車把式神情微鬆,眉峰未展,道:“姑娘,依您看,是不是窩裡那一夥下的手?”
美姑娘微頷螓首,揚了揚眉,道:“老爹沒聽說麼!四川唐家有人在裡面!錯非是他們,誰會有這種歹毒霸道的東西!看來他不錯,能支撐到如今……”
忽地抬眼說道:“老爹,以他能支撐到如今,跟我剛才為他把脈來看,對咱們,他不該是個不知名的陌生人……”
老車把式微微點頭,道:“我也這麼想,可是憑我這雙老眼,竟認不出他來,不過,那不要緊,待會兒他醒來,您問問他不就行了麼!”
美姑娘搖頭說道:“對咱們這種身份的人,我以為他不會說實話!”
老車把式坦然說道:“那麼您就……”
美姑娘柔婉笑道:“老爹因何糊塗一時?咱們僅是剛見到他,傷,人人會做,他們那班人又是狡猾奸詐,什麼手法都施得出,那怎麼行?”
老車把式瞿然一驚,道:“那……”
美姑娘搖頭說道:“現在不急,慢慢再說吧!”
說話間,綠衣美婢已手捧一隻黑漆木盒走了過來!
老車把式展眉笑道:“這回老主人的多年傳授,您用得上了!”
美姑娘淡淡笑道:“學醫本在濟世救人,不管學了多少年,費了多少心血,能用上所學救一個人也就夠了,要是老沒機會,豈不辜負了所學,辜負了他老人家當初一番苦心!”
老車把式嘆了口氣,道:“您承繼老主人的遺志,濟世救人,救個人容易,濟這個世,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實現,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見……”
美姑娘淡淡笑道:“老爹,咱們只管本著咱們的宗旨去做,不必問何年何月才能實現心願,心願只要一天未成,咱們便不能有一天之懈怠,這種事是很難預卜的,他日的成功,也許咱們看得見,也許咱們看不見,成功不必在我,咱們的子子孫孫,永繼不絕,只要他們能看見,跟咱們看見又有什麼兩樣。”
老車把式悚然動容,默然不語。
美姑娘淡淡一笑,又道:“老爹請幫個忙,把他的衣裳解開!”
老車把式連忙應聲而前,伸手解開了那位,“俊後生”的前襟,前襟解開,左乳下赫然一片烏紫已擴散至胸,他神情一震,驚聲嘆道:“好毒的東西,再遲片刻,便是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他了!”說著縮手退後!
一個大男人袒胸眼前,綠衣美婢剎時羞紅了嬌靨,不安地忙將目光移了開去,而美姑娘卻泰然安詳、落落大方地接過了木盒,那木盒中,平擺著玉刀金針、金創藥及幾隻雪白的小玉瓶!
她先用玉刀輕輕地割破了那“俊後生”左乳下一處肌膚,然後用小鉗子在內裡拑出一根狀若牛毛般藍汪汪的針狀物!
略一猶豫之後,她竟俯下身去以檀口一口一口地吮出那些個色呈烏紫的毒血!
老車把式不由動容,老眼之中倏地閃起兩道比電還亮的冷芒,只聽他喃喃說了一句:“後生,你好大的造化!你要是真還好,要是假……”住口不言,那滿頭白髮忽地根根豎起,好不怕人!
這療傷救人,直費去了半個更次工夫,諸事完畢,美姑娘還親手為那俊後生蓋上了被子!
美姑娘淨過手後,綠衣美婢收拾了應用物裊裊而去!
那老車把式卻一直皺眉不作聲!
美姑娘的美目,直欲看透他的肺腑,嫣然一笑,道:“老爹,這只是救人,救人要從權,咱們都不是俗人,為什要受世俗的禮教束縛,我明白您的心意,這床上的東西,等他好了之後,我會換新的,成不?”
老車把式臉一紅,剛要說話,驀地裡臉色一變,目中奇光暴閃,剛待有所行動,美姑娘已然淡笑說道:“老爹,恐怕不會是外人!”
老車把式威態一斂,站著沒動!
適時,綠衣美婢急步走了過來,望了床上那位“俊後生”一眼,低低說道:“姑娘,金虎有要事求見。”
美姑娘望瞭望老車把式一眼,道:“老爹,沒有大事,金虎這會來,可能跟他有關!”
老車把式點了點頭,沒說話。
美姑娘轉注綠衣美婢,道:“他人現在哪兒?”
綠衣美婢道:“在客廳等您的話呢!”
美姑娘吩咐了綠衣美婢看顧那位“俊後生”之後,偕同老車把式雙雙走了出去!
客廳中,垂手站立著一名藍布襖褲的精壯中年漢子,兩眼炯炯,英武逼人,一見美姑娘與老車把式雙雙來到,立即神情一肅,急步趨前施禮:“金虎見過姑娘跟老爹!”
美姑娘含笑擺了擺手,老車把式卻開口說道:“夜這麼深了,什麼事跑來見姑娘!”
那叫金虎的中年漢子忙道:“稟姑娘,今夜有人獨闖大內,行刺胤禎……”
美姑娘與老車把式兩個人互相交換了一瞥,老車把式神色微變,沉聲說道:“是誰這麼大膽?”
那叫金虎的中年漢子道:“不知道,只知道那人的功力極高!”
老車把式眉峰一皺,道:“是個什麼樣的人,什麼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