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裂變

　　鄉間風景很美，有大片原始的草原，草原上開滿了紫色、黃色的小野花。這又是一個美麗的夏日傍晚，夕陽正是濃烈的時候，她與簡風一前一後走在田埂小路上，她心情複雜又有些低落，林靜之讓她出來，擺明就是讓她探清楚簡風對於股份的心理預期是多少，此時應該表達禮貌交談的場合，她卻不知如何開口。

　　兩個人安安靜靜走了一段路，簡風打破沉默，說：“陳總說你要回南方？怎麼沒聽你說起過？”

　　紀山荷故意表現得無所謂一些：“回南方也不錯呀，我本來就是南方人，在北方也待不慣。”

　　簡風說：“那當初是因為什麼過來？”

　　紀山荷說：“說起來有些好笑，以前我工作上有個競爭對手，她比我先一步調到煙海市，然而她中途不小心懷了孕，就閃婚生孩子去了。她休假之前，居然特意向單位推薦了我來接替她，做她沒做完的工作，說什麼她特別瞭解我，說我做事認真負責，一定要把工作交給我才放心，單位就這麼把我調過來了。”

　　“這是好事，說明你的工作能力連你的競爭對手都是認可的。”他看著遠方山邊即將跌落的太陽，顯得有些漫不經心。

　　紀山荷沒有注意到他遊離的神情，歎了口氣，說：“我就是覺得命運太強勢了，說給你什麼你不想要都得接著，不想給你什麼，你死拽著不放也無濟於事。”

　　簡風將目光從遠處收了回來，見她的臉頰被夕陽籠罩，眸中泛著淡淡金光，長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淺淺的影子，心念微動，不由自主地說出暗示性的語言：“不一定，有時候選擇很重要。”

　　她笑了：“可是有時候沒有選擇。”

　　她與他邊走邊聊，田間小路拐了一個彎，竟然偶遇一片盛開的荷塘，挨挨擠擠的荷葉，開了一片粉白的花朵，她探身下去，去撫摸池塘邊上的一朵荷，回頭對他說：“荷花開得最好的時候就是夏天最盛的時候，夏天和荷花我都喜歡，可惜荷花在城裡是個稀罕物，有錢也買不到。”

　　她一身薄荷衣裙與這綠色的荷塘十分相襯，傍晚的風將她的頭髮吹了起來，飄在了荷葉上。

　　簡風俯身向前，將她的頭髮從荷葉上撥了下來，不再猶豫，說：“如果你可以選擇呢？是選擇做‘文科建築’還是回南方？”

　　她心中一動，從荷塘邊站起身來，試探著說：“簡所不像是喜歡提這種無聊假設問題的人，難道是準備同意與我單位一起開公司？”

　　簡風反問她：“你覺得百分之五對我很有吸引力嗎？”

　　紀山荷一陣失望，說：“那簡所為何這麼問？”

　　簡風說：“如果你願意，依然可以做這個項目。”停頓一下，又說：“和我一起。”

　　她一驚，轉頭看向簡風，他眼神堅定，嘴角帶了淺淺的笑意，不像在開玩笑。簡風說：“怎麼樣？”

　　她心中狂跳，嘴上說道：“我不太懂簡所您的意思。”

　　簡風說道：“你的兩位領導提的建議不錯，不過我已經有了別的選擇。”

　　“什麼選擇？”

　　“我已經和別人成立了一家公司，如果你願意，可以加入進來。”

　　“豪盛集團？”

　　簡風頗有些意外：“你們已經知道了？”

　　一個模糊的念頭隱隱在心中升起，那念頭太可怕，剛剛冒出了頭，就被她壓了下去。她試探著說：“難道豪盛集團得知我們單位已經失手，所以先我們一步聯繫了您？”

　　簡風笑了笑，沒有回答。

　　紀山荷略微放了心，說：“簡所，其實我們這邊的股份還可以再商量的，要不你說個數？我再對陳總、林總回饋一下？絕對不會比豪盛給你的低。”

　　簡風說：“51可以給嗎？”

　　紀山荷一愣，簡風又說：“我就是控股方。不需要別人給我股份。”

　　那個可怕的念頭又升了起來，對比它剛剛出現時的模糊，這一次顯然清晰了很多，而且無論如何都壓不下去。紀山荷竭力維持住表面的禮貌，說道：“簡所，恕我愚鈍，你剛剛說的話，我可以這樣理解嗎？你的意思就是說，你和豪盛成立了一個關於‘文科建築’的新公司，而你佔據了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

　　全盤托出對他來說似乎太過冒險，但這是將她留住的唯一辦法，可為什麼要將她留住，他卻沒有去細想。他迅速評估了一下此事的風險，判斷暫時還能掌控，便點了點頭，說：“對。”

　　紀山荷冷汗直下，繼續說道：“而對於業主來說，心甘情願讓設計單位成為控股方，掌握最終決策權，這是非常罕見的情況，但是現在這種情況出現了，那是不是就說明你們簡風事務所除了出技術資金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沒有你們，豪盛拿不下來這個項目？也就是說，豪盛集團，哦不，你們剛剛成立的那個我還不知道名字的公司，對‘文科’項目志在必得？”

　　如果說那些疑問似散落的明珠，那麼在一瞬間，腦袋裡就似有一條線，飛快地將珍珠串成一條項鍊。

　　她語速漸快：“鑒於‘文科建築’項目是我們太豐集團得到第一手消息，而林總出於對你的信任，提早把這個項目的始末告訴了你，你也正式參與了進來。但是後來‘金光大廈’外牆損壞，我們太豐集團把這個煮熟的鴨子弄丟了。‘金光大廈’之所以出現事故，不是別的原因，而是因為它是剛剛建成的大廈，剛剛舉行了掛牌儀式，剛剛被各大媒體報導，剛剛成為煙海市大學城的新地標。它在掛牌到發現事故的這段時間，都還活躍在大家的視線裡。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它的外牆也不是一天被毀掉的，而是從建成那天就被人動了手腳。那個時候，我還不認識你，但是你已經知道了‘文科’。那麼，請問簡所，我可以推斷出，是你主使，聯合豪盛集團一起拿走了這個項目嗎？就為了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

　　她深吸一口氣，又補上一句：“我一直以為簡所是個匠人，沒想到是一個商人！”

　　她最後的語調已顯現出無法隱藏的憤怒，生氣又緊張地看著他，等待他的答案。

　　她的反應比他想像中激烈很多，可事已至此，無法再退，他儘量放平和了語氣，看著她的眼睛，堅定說道：“過來和我一起，完成‘文科’。”

　　明明是誠摯的邀請，卻讓她跌入地獄。她心灰意冷，欲哭無淚，低聲說：“我真是個傻子！事情發生後，最擔心的不是單位對自己的‘審判’，而是在想我給簡風建築所那邊造成了巨大損失可怎麼辦？我真是個傻子！”

　　她銳利的眼光看向簡風，又說道：“所以我那天專門去給你道歉，你覺得很好笑是吧？你一定在想，這真是一個傻子，被我玩了，還上趕著來道歉！你知不知道你當時的表情是怎麼樣？不，你當時沒有表情，讓我覺得我犯下了滔天大錯，內疚得要死。”

　　話說完，她再也沒有看簡風，轉身就往回走去。簡風不緊不慢的跟上來，說：“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麼糟糕，過來我這邊的公司，‘文科建築’依然可以做，你不僅沒損失，還可以得到更多。”

　　她停下來，問他：“我能得到什麼？得到一個賣主求榮的名聲？”

　　簡風道：“等到有收穫的時候，自然覺得一切都值得。”

　　她怒極反笑：“所以這就是你的價值觀？”

　　簡風說：“我認為你沒有拒絕的理由。”

　　她斬釘截鐵地說：“不，我現在就告訴你，我不會接受的，不管是今天還是以後，我都不會接受的。看來你對我的底線產生了極大的誤判。我不僅現在拒絕你，我還要去告訴林總和陳總，他們今天對你如此誠意的發出邀請，真是可笑極了。”

　　就算毫無把握，表面上也得做出信心十足的樣子，這種不動聲色，簡風早已修煉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他淡定一笑：“你不會的。也許他們將來會通過別的管道知道，但是你現在不會說。”

　　“為什麼？”

　　“因為你認可我的設計，你覺得不會有比我的方案更好的選擇了，而且，你喜歡我，也許是很喜歡。於公於私你都不會說，起碼現在不會。”

　　她震驚地看著他，這人太可怕，竟然算計的毫釐不差。她想起那天晚上她在他面前不受控制的流淚，他付出一個擁抱的溫情，她此時恨不得拿了刀子將那塊記憶挖掉，她諷刺道：“所以簡所以身試探？真是為了利潤什麼都能做嗎？”

　　見她承認了自己的猜測，他如釋重負，可這種放鬆的感覺不過一秒，心裡又升出一種模糊的虛空來。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站在半空中的人，即使地面鋪設了厚厚的海綿，可他依然害怕縱身一跳就是粉身碎骨。他不願再做這種無謂的試探，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你喜歡我，我也覺得你很不錯，如果你到我這邊來，我就可以和你在一起。”

　　又是一個驚雷。

　　可此時此刻，荷塘微風，夕陽剪影，笑意不僅僅停在他的嘴角，還留在他的眼裡，實在太有迷惑性了。她渴望的，似乎觸手可得。她似不願打擾如此難得的輕柔溫存的氛圍，過了一會兒，才低聲說：“在簡所眼裡，世間萬物都可以拿來交易嗎？而且，我聽說你已經有女朋友了。”

　　他說：“也許吧。”

　　她立馬生起氣來：“那簡所是什麼意思？出賣自己的身體，來換取我的守口如瓶嗎？”

　　簡風正欲解釋，可話到了嘴邊又對自己今天的行為不可理解，來鄉下之前，他並沒有準備對她說這些，本來就是走走過場，按照慣例賣陳雄偉和林靜之一個面子而已。

　　在弄清楚自己的想法之前，他沒了開口的欲望，說：“抱歉，是我說話有歧義讓你誤會了，時間不早了，回去吧。”

　　她不再問，又想起“文科建築”的事情來，剛剛那點微弱的溫柔氣氛立馬蕩然無存。那天的夕陽真的很美，少見的絢麗，色彩濃豔得以至於將所有鄉村山水都鍍上一層濃厚的金光。能與他偶遇渴望已久的荷塘，共同度過那樣一個溫柔的黃昏，在那天的憤怒過後，她竟然有了隱隱的慶倖，上天總算還有些許憐憫，即使是一個讓她失望透頂的事件，也配上了絕無倫比的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