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杜錦的車子開進了社區裡, 找了個車位停下。
「那個, 就那棟樓就是。你往上數,對, 那個飄窗就是我房間。」杜綃指給他看。
「黑著燈呢。」杜錦說。
「今天週末啊。」杜綃說, 「我室友出去玩了吧。她有男朋友的。」
杜錦就瞥了她一眼, 問:「你呢?」
「啊?」
「男朋友?」杜錦問。
「我沒有!」杜綃立刻否認。
杜錦推開車門:「也該有了, 自己留心著點,有合適的跟我說,我去給你把把關。」
杜綃也下車:「公司有一個大叔級的人物,昨天居然說想吃我吃飯,嚇死我。趕緊說我約了人。」
「多大?」
「三十多吧, 我也不知道,但肯定比你大我覺得。」
杜錦其實也是三十出頭。但杜綃覺得自己哥哥怎麼看都年輕好看,身上有青春的氣息, 還屬於「小哥哥」的級別。jacky lu那副做派在她眼裡就是倫敦郊區老大爺。
「國外回來的,抽雪茄,成天穿得跟上海灘許文強似的, 說是英倫風。老端著,勁勁兒的, 可讓人膈應了。」杜綃說。
杜綃描述得挺生動,杜錦一聽就在腦海裡描繪出一個可以說是非常貼近真相的形象了, 秒懂。
「老油條。」杜錦說,「離丫遠點。」
「我可煩他靠近了,一股子雪茄臭味。本來我們部門的幾個女孩經常一起群嘲他的, 結果他昨天說想請我吃飯,好嘛,曹芸她們幾個立刻大變臉了,說是績優股,有車有房,要抓住。」杜綃想起來就抓狂,「要不要這樣啊,結了婚的和要結婚的,一個個都這麼現實啊。我可連戀愛都還沒談過呢……」
她在哥哥面前從來都是想什麼說什麼,絮絮叨叨的什麼都說。等她察覺到杜錦的異常的沉默,才突然醒覺過來說錯了話。
房子在她們家,現在是一個敏感的,誰都不去提的話題。
今天一整天,大家都在努力裝作杜綃搬出去住只是因為她乖巧體貼,不是因為房子的事傷了她的心。
杜綃就有點卡殼,突然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了。
幸好這時候走到樓門口了,杜綃就說:「我到了,哥你回去吧。」
杜錦說:「你室友不是還沒回來嗎?我上去看看。」
杜綃想或許讓他看看,回去再跟爸媽形容形容,大家就能對她更放心了。她就帶他上了樓。
杜錦看了看客廳,又看了看臥室。
簡單的毫無特色的裝修,而且有些年頭了,有些地方已經出現了損壞和裂痕,房主似乎也沒有修繕的意思。一看就是用來出租,所以無所謂的態度。
小小的廳,連餐桌都沒有。只有一圈沙發和簡陋的電視櫃,電視機尺寸很小,感覺比家裡至少小了三分之一。一切都給人以「湊合用」的感覺。
廚房堆滿了雜物,不知道是房東的還是房客的,不管是誰的,都將廚房佔據得滿滿當當,顯然無法自己開火。被雜物擋住的裡面積滿灰塵,倒是緊靠門口的冰箱被擦得鋥亮。杜錦十分肯定,這一定是杜綃擦的。
杜錦一言不發,看完了除薛悅房間之外的所有房間,又在客廳裡原地轉了一圈。他一米八幾的大高個戳在這裡,益發的顯得這個小小的廳逼仄狹窄了。
他走到沙發前,一屁股坐下,叫她:「綃綃,你過來。」
杜綃感受到他的嚴肅,乖乖的走過去,坐在和他九十度夾角的沙發上。
杜錦大長腿撐在地上,兩肘撐在大腿上,一手握拳,另一隻手則握著這隻拳。杜綃看到他拇指很用力的捏自己的拳,就沒吭聲,等他開口。
「綃綃,房子的事情,你已經知道了,是吧?」沉默了許久,杜錦終於開口。
杜錦看著自己腳尖,「嗯」了一聲。
「這個事,本來應該由我來告訴你。沒想到……」杜錦頓了頓,「沒想到你嫂子搶先說了。」
「嫂子……也不是故意的。」杜綃垂著眼。
於麗清是否故意,杜錦無從去證實。但於麗清搶在他前面先跟杜綃說了,已經對杜綃造成了傷害。
房子過戶是一重傷害,讓杜綃從父母兄長以外的人嘴裡得知這個事情,又是另一重傷害。
為這個,杜錦爆發了極大的怒火。
於麗清得到了她想要的全部,房子產權,小姑子搬走,聰明的放軟態度,放低身段,一再的低頭。
她自從嫁給他之後也一直受著委屈,沒有一天順意。杜錦這怒火,最後只能朝自己發,恨自己無能。
「綃綃,」杜錦低低的說,「對不起……」
杜綃看見哥哥把自己的拳頭捏得指節發白,她便難過了起來。
本來是一家人不是嗎,親兄妹呀,怎麼就到了要這麼鄭重其事的說「對不起」的份上了?
她努力的想忍住淚意,不想當著哥哥的面掉眼淚,要不然他更該以為她是為了房子而覺得委屈了。可一顆眼淚還是「啪嗒」掉在了她雪白的手背上。像一滴岩漿一樣灼痛了杜錦。
房子的事無從解釋,就是杜綃看到的這樣。說什麼都無力。
小小的廳裡壓抑的沉默了幾秒鐘。杜錦直起身拉開衣襟,從外套的內兜裡掏出一張折得四四方方的紙,遞給杜綃。
「這個給你。」他說。
杜綃抹了下眼睛,接過來,邊打開邊說:「什麼呀……」她的話說到一半就戛然而止,愕然的看著手裡的紙。
杜錦用a4紙手寫了張欠條,寫明他欠杜綃200萬。
杜綃霍然抬頭看向杜錦。
「我全部的積蓄你也知道,二百出頭。」杜錦聲音冷靜,「這個錢,我現在不給你。你還小,拿著這麼多錢,我也不放心。我打算等你結婚的時候給你。到時候,我手上應該再多些。孩子花錢多,我想留點錢給斌斌做教育基金,所以,給你個整數。」
杜錦就說了自己的想法:「到時候如果男方要買新房,這筆錢就直接放進去一起買,大家做好公正,明晰產權。這樣才有用。如果房子是公婆的,或者是公婆出資買的,都不靠譜,萬一離婚什麼的,你就一點保障都沒有。」
「我現在能保證的就這麼多,所以先給你寫這麼多。以後的錢,等賺到手再說。到時候,能給你多少,我盡力。」
杜錦其實知道,等到杜綃出嫁,父母也不會讓她光身子出門。但父母的錢是父母的錢,他無權置喙,他隻處置自己的錢就好了。
杜綃看著他,憋了半天,一張嘴,眼淚就掉下來了。
「戀愛都沒談過呢……」她抹著眼淚,哽咽著,卻不知道到底是在哭還是在笑,「就、就盼著我離婚了……」
杜錦沒憋住,笑了。
像冬雪消融,之前橫亙在兄妹間的沉重和壓抑的氣氛突然消失了。親兄妹還是親兄妹,血緣在那裡,打斷骨頭連著筋。
「別哭了,醜死了。」杜錦埋汰杜綃,抽了張紙巾塞給她。
杜綃擦了眼淚鼻涕,誇誇誇的把那張借條撕的粉碎:「我不要。」
杜錦歎口氣,不去跟她爭論一張紙的問題。有沒有那張欠條沒有妨礙,這件事情約束著杜錦的是他自己的良心。
「家裡的房子,現在市值差不多一千萬出頭。這個房子原本是爸媽的財產,法律上來講,是應該你和我平分的。」杜錦說,「我就算給你兩百萬或者三百萬現金,你都是吃虧的。」
杜綃也歎了口氣,說:「你說的那是遺產,爸媽還活著呢。沒成為遺產前,爸媽想怎麼處理自己的財產都是他們的權利。」
「哥,我不是因為房子傷心的。」杜綃絞著手指說,「我其實已經想明白了。這個房子就算不過戶,過幾年,也肯定是我嫁出去,你和爸媽繼續住。爸媽身體這麼好,等幾十年後他們走了,斌斌可能都已經結婚了。我一個做姑姑的,不可能再跑去跟你們一大家子去搶半套房子。我……我真的不是因為房子……」
杜綃這樣,杜錦就更加苦澀了。
「我明白。」他澀然道,「是我們。」
是他們這些至親傷了她的心。
杜錦走的時候,杜綃的眼睛已經紅紅的了。
但事情都攤開了面對面的說清楚了,她心裡就變得通暢了很多,不再壓抑難受了。
她還能怎麼樣呢?她爹媽不是李嘉誠,他們就是一對普通人,掙一輩子的錢就隻置下了這一套房子。家裡有兒有女,他們做了所有中國父母都會做的選擇。房子留給兒子,女兒嫁出去。
實在是這個國家,在北京這樣房價高到了天際的一線大城市裡,男人沒有房子,很難討到老婆,因為丈母娘都希望閨女能找個有房的男人。而把女兒嫁出去,同樣是丈母娘希望閨女能找個有房的男人。
同一個理由,兩種截然不同的待遇。只要女兒能找到個有房的男人,在中國家長看來,這件事就雙贏了。
這裡面蘊含的不公平、不對等,不是一家一戶的事。是中國橫貫整個社會,縱貫整個歷史的問題。
杜綃第一次把這個社會問題看得如此通透,但她和她的爸爸、媽媽、哥哥,都無力去解決,只能順應現實,投身成為其中的一員。
杜錦在樓下靠著車身抽了一支煙,又抬頭看了看妹妹亮著燈的窗戶,才著車回家。
樓上的杜綃把地上的碎紙渣渣掃起來,倒進馬桶裡。看到紙屑被衝進了下水道,她的淚意又上來了。
她需要治癒。
回到自己房間,她打開籠子門,去騷擾小倉鼠。養了幾天,小倉鼠被她每天摸揉得已經開始習慣她,不再像剛買那天那麼警醒了。杜綃揉摸這小小的毛茸茸的一團,得到了極大的治癒。
她想起哥哥今天晚上特意來到這裡的一番傾談。想他這些天不知道是經過了怎麼樣的猶豫掙扎和難過,最後做出了這樣的決定。但她知道,在這個過程中,直到他今天把這件事攤開到桌面上來說之前,他都一定是倍受折磨的。
她就替哥哥心酸起來。
手底下一時失了輕重,毛茸茸的小傢伙猛的一扭頭,杜綃「呀」的一聲,抽回手來。
一滴鮮紅的血珠顫巍巍的立在食指的指尖上。
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