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杜媽媽在學校食堂打了飯, 回辦公桌吃。同事們邊吃邊聊天,無非是家長裡短的事。
杜媽媽就聽見她對桌的劉老師一邊吃飯一邊打電話:「那你週末到底回來不回來啊?你已經倆禮拜沒回家了。……換季的衣服都給你準備好了,這天可馬上就要冷了,你再不回來拿衣服,準備穿著小裙子冷風裡跳芭蕾啊?……行行, 知道, 給你燒排骨。你那被套別忘了拿回來啊, 我給你洗洗曬曬……」
杜媽媽聽著,心中微動。等劉老師掛了電話, 她就問了一句:「誰啊?」
「嗐。我閨女!」劉老師氣哼哼的說, 「倆禮拜沒回家了,也不知道回來看看我, 白養她了。」
杜媽媽頓了頓, 試探的問:「在學校裡嗎?我怎麼記得她今年該畢業了吧?」
「已經畢業了, 早從學校宿舍搬出來了。」劉老師說, 「找了份工作,在開發區。我說開發區也通地鐵了不是, 亦莊線, 你就坐地鐵上下班唄。她還不幹,嫌倒兩次車太麻煩。非在亦莊那邊租了個房子, 就在公司邊上,平時可以睡懶覺, 睡醒了騎個小黃車十分鐘到公司。」
杜媽媽這幾天因為杜綃固執的搬出去而難受的那顆心, 忽然好像找到了依託。她忙問:「你讓她自己住啊, 一個小姑娘家,行嗎?」
劉老師不以為意,說:「她都這麼大了,大學都畢業了,也該學著獨立了。正好鍛煉鍛煉她。」
「我們家這個事兒多著呢,週末回來,給我帶一大兜子髒衣服。我說你那出租房不是有洗衣機嗎,她說要跟另外兩個同事小姑娘合著用,其中一個你猜怎麼著,用洗衣機洗運動鞋!我閨女就不幹了,嫌髒,衣服都拿回家讓我給她洗。出門在外,哪還能這麼講究。」劉老師抱怨,「不過呢,除了事兒多點吧,這一工作,自己獨立出去,明顯說話做事都不太一樣了。感覺真是長大了。我就覺得讓她自己在外頭,也挺好的。」
杜媽媽戳著碗裡的飯:「可到底是女孩啊,放她自己在外面,出事怎麼辦?」
「能出什麼事?」劉老師詫異,「她這麼大的人了,我從小教她,出門看人,回家鎖門。自己處處小心,別瞎湊熱鬧,遇著打架的繞著走。她只要把我的話聽進去了,自己處處小心,就不會出大事。」
杜媽媽沉默了一會兒,覺得不說憋得難受。
「我閨女……也搬出去了。」她終於說了出來。這本是令她覺得生氣、擔憂又羞恥的一件事,但不知道怎地,終於坦然的告訴了別人之後,她才發現原來也不是那麼難以啟齒。
「也是為了上班呀?」劉老師問。
「不是。我們家剛添了個小孫子不是,太擠了,她就說不如她搬出去吧,鬆快點。」杜媽媽說。
劉老師稱讚:「你閨女可真貼心。」
「也是之前家裡實在太亂,寶寶夜裡老哭,也吵得她睡不安穩。我原本不許的,她自個主意大,非要搬出去。」杜媽媽有些消沉的說。「以前她上學的時候,我從來不許她超過八點不回家的。沒想到長大了這麼不聽話。」
「你想的就不對!」劉老師說,「幹嘛非要『聽話』啊,『聽話』的有幾個有出息的!」
「你看看現在這社會,競爭多激烈,而且講究男女平等,公司裡邊都是把男孩當牲口使喚,把女孩當男孩使喚。男孩女孩競爭工作機會誰也不會讓著誰啊。你要把孩子管得什麼都『聽話』,她就不會爭。這社會,老實孩子吃虧受欺負。」
「我就這麼一個閨女,從小我就教她,別把自己當女孩,遇到事別老想著自己是女的,你是女的也沒人讓你,你得自己衝上去為自己爭取!」
「獨生女啊,沒有兄弟姐妹,我要不把她教得能自己能照顧好自己,等我和她爸兩腿一蹬,誰照顧她?」
「你們家好點,還有個兒子。這當哥哥的多少能照顧點妹妹。可兒子也有老婆孩子了吧,他也不是三頭六臂的,不得先緊著自己的老婆兒子照顧啊,有餘力才能幫幫妹妹,沒餘力,也只能幹著急。你別覺得你閨女有哥哥就能什麼都靠哥哥了,這不還有嫂子嗎?」
這話真是戳到杜媽媽心上去了。何止是哥哥靠不住,連她這親媽不也是靠不住嗎?大事面前,為了兒子媳婦孫子,她就犧牲了女兒的利益。
女兒就是因為明白了,所以……才堅持從家裡搬出去吧……
杜媽媽一口飯在嘴裡,嚼也嚼不動,咽也咽不下去。
下午上完兩堂課,她猶豫了許久,終於撥了杜綃的手機。
杜綃看著來電顯示是「媽媽」,心裡一陣發緊。她趕緊抓著電話去了茶水間。
「……媽?」
才不過幾天沒見,可再聽到杜綃的聲音,杜媽媽就難過得不行。她抽抽鼻子,平緩呼吸,盡可能平靜的說:「綃綃,明天週六了,你想吃什麼?」
杜綃鼻子一酸。
當時她對媽媽說了那麼戳心的話,她其實一直有點怕媽媽從此再不原諒她。爸爸哥哥都給她打了電話,唯獨媽媽一直都不給她打電話,意味著她一直都還在生氣。她還想著,如果媽媽還在生氣,她就暫時先都不回家了。
想得好好的,結果聽見媽媽問她吃什麼,她的情緒稀裡嘩啦的就丟盔卸甲了。
突然就想家,突然就想吃媽媽做的飯。
「汆丸子吧。」她說,「天有點幹了,想喝湯。」
「行。」杜媽媽說,「那就丸子湯。」
她們兩個人說話的語氣語調如出一轍,都是緩慢而輕柔,給人以沉靜嫻雅的感覺。
她們沒說太多,就收了線。在電話的兩邊,各自出神。
世上有千萬家庭,有千萬種活法。既有劉老師那樣從小就引導著女兒像個男孩一樣去競爭拼搏的,也有像杜媽媽這樣把女兒從小握在手心,系在褲腰帶上,少看一眼都不行的。
現在,這母親在學著放手,這女兒在嘗試獨立。這第一步邁出去,多少都帶著些酸澀和微痛。
和媽媽互相低頭了,杜綃的心中有一塊大石終於卸下來了,說不出的輕鬆。
下了班正收拾東西,JACKY LU帶著他身上那股子特有的雪茄臭味從她桌前經過,停下腳步。
「下班啦?」他雙手插在西褲兜裡。挺括的西服領子裡,露出一套的馬甲。
這種西裝三件套的穿法,杜綃記得小時候看的那種上海灘時代劇裡經常出現。她「嗯」了一聲,眼神恍惚了一下。
JACKY LU嘴角就露出一抹自信又自得的笑,自以為含蓄的說:「還沒吃飯?我請你,一起?」
這下不僅杜綃眼神恍惚了,連旁邊的還沒走的王梓桐都眼神恍惚了。
杜綃拿出應對客戶的職業微笑,說:「不用了,我約了人。」
JACKY LU挑挑眉:「那下次。」風度翩翩的走了。
王梓桐一直忍著沒回頭,等JACKY走了,她立即轉過來拉著椅子滑過來:「什麼情況什麼情況?」
「不知道。不知道。」杜綃也是受了驚嚇,「別問我!」
「追你呢!」王梓桐著急的說。
「怎麼了?」曹芸剛從洗手間回來,準備拿包回家。一看,這倆嘀咕什麼呢?
「大事件!」王梓桐衝她招手,示意她低下身來,悄悄告訴她:「JACKY LU剛才想約綃綃吃飯呢!」
「我勒個去!」曹芸無疑受到了巨大的驚嚇,看杜綃的眼神都不對了。
她還沒開口,杜綃就雙手在胸前交叉個X形:「別問我,我是受害者,不許迫害受害者!」
「別別別,是不是真的,要真的你得好好考慮考慮啊!」曹芸說。
王梓桐也點頭:「是啊,該抓住抓住啊!」
杜綃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前跟我一起吐槽他的,難道是兩個外星人嗎?請把我的同事們還給我!」
「傻!」曹芸包也不拿了,一屁股坐下,拉著椅子就滑了過來。「以前利益無關,當然隨便吐槽啦!現在利益相關了,就得好好想想了。」
王梓桐更加往前貼了貼,把杜綃逼在桌子角落裡:「這哥哥,名校畢業,有房有車,年薪百萬!關鍵人家有能力,他只要不突然腦溢血啪嗒拍辦公桌上,就能給你賺一輩子錢!」
「聽明白了嗎?」曹芸臉也貼過來了,「績優股啊!」
杜綃把包擋在胸前保護自己,左看一眼王梓桐,右看一眼曹芸,小心翼翼的問:「那又怎麼樣呢?」
王梓桐:「……」
曹芸:「……」
杜綃說:「你看他穿衣風格,跟上海灘許文強似的。」
曹芸說:「那是復古英倫風,有錢的老男人流行這麼穿。」
「你也說他老。」杜綃嘟囔,「都一中年大叔了……」
王梓桐仰天長歎,曹芸倚桌扶額。
「散了吧,散了吧。」曹芸終於恢復正常了,「她不經歷一兩次戀愛,是不會明白的。」
「什麼呀。」杜綃不服。
「你呀,是不是現在就還想找個年輕小帥哥談個自行車後座的戀愛啊?」王梓桐開始穿外套,「男人啊,還是有車有房能賺錢才最重要。特別是有房!」
曹芸嘁哩喀喳收拾東西:「她呀,還不到這個考慮婚姻與現實的階段呢。還不懂呢。」
「才不要像你們一樣現實呢!略略略!」杜綃做鬼臉。
還是年輕啊,做鬼臉都這麼可愛。
雖然覺得放過這麼一個有錢男人有點可惜,但王梓桐和曹芸不得不承認,這麼青春俏麗的年輕女孩,跟西裝三件套的老男人的確……不搭啊。
搭直梯下樓的時候,青春嬌俏的女孩卻扭頭看著電梯落地鏡面裡的自己。
誰說她不懂。房子和錢有多重要,她怎麼會不懂。
杜綃真真正正感到房子的重要,恰恰正是因為她失去了對家裡房子的繼承權,不能不說很諷刺。
「叮」的一聲電梯門打開,杜綃腳步輕盈的走出來,柔順的頭髮拂過嬌嫩的臉頰。
並不是不懂,只是正如曹芸所說,她還不到那個階段。母胎SOLO到現在的杜綃,說起談戀愛的話,還是想找個身高腿長,臉長得好看的年輕男孩啊,才不要什麼西裝三件套的老油條呢。
這麼想著,她走下滾梯,去B1層找飯吃。每天晚上一個人吃飯,也是孤單。杜綃吸溜著滑溜溜的麵條,看著又一對小情侶從前面走過去,也覺得有點……想談戀愛啊。
而在更下一層的地鐵站裡,正有個身高腿長,臉長得好看的年輕男孩,又一次在尋覓無果後失望的踏上了地鐵。上天並沒有再給他另一次的機會。
「到此為止了。」他想。
他的女孩如朝露一般閃現又消失,如夢似幻,大概就是為了讓他領悟不抓住機會就要痛失的人生哲理吧。
下週一開始,開車上班吧。
側腹部隱隱疼痛,他沒在意,戴上了耳機,消噪,進入了一個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