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杜綃還沒到地鐵,就接到杜媽媽的電話。
「哪去了?一回來就不見你人。」媽媽說。
從週四知道了那件事到現在,杜綃基本就還沒跟家裡人正面相面過。突然接到媽媽的電話,她莫名的心裡一陣揪緊。
還是像以前那樣,她稍微出個門,她都要問。那怎麼房子這麼大的事都沒想著跟她商量一下?哪怕是不商量,隻通知她一聲也行啊。
杜綃的心裡,湧上了說不出的委屈和憋屈。從前媽媽這種密切關心、噓寒問暖,總是她讓覺得溫馨溫暖。此時此刻卻覺得像一種深深的諷刺。
她使勁咬住嘴唇,憋住眼裡突然湧上的淚意,
「喂?綃綃?綃綃?喂?聽得見嗎?」媽媽在電話那頭拉高了聲音。
「嗯嗯,聽見了。」杜綃吸了一口氣,儘量平和的說,「我約了同學逛街,晚上不回家吃飯了。我先掛了啊。」
她說完,就匆忙掛了電話,不給媽媽多問的機會。這並不是掌握通話的主動權,這其實只是逃避。
沒法面對,不敢面對。
她在陽光下站了一會兒,真的撥電話約人,打給自己的高中同學、好閨蜜黃歎。
「歎歎,我呀,一起吃中午飯嗎?」她問。
「怎麼現在才打電話啊,我跟我爸媽馬上就到餐廳了。」黃歎說,「中午飯不行了,我下午沒事,要不下午逛街去?」
杜綃就跟黃歎約了下午見面。
她們去了三里屯的一家擼貓咖啡店。
杜綃喜歡貓,夢想成為貓奴。她們家以前也給她買過一隻貓來養。誰知道貓買回家來養了一段時間,才發現杜錦對貓過敏。沒辦法,那隻貓只好送給別人領養了。
後來杜綃改養倉鼠,接連養過兩三隻。於麗清懷孕了直接和杜錦扯了結婚證,匆忙辦了婚禮就住進了杜家。杜媽媽就讓杜綃把那隻倉鼠想辦法處理。
那隻倉鼠都快兩歲了,已經很老了。杜綃原本想給它養老送終的,沒辦法只好把它托給了黃歎。黃歎也養倉鼠。杜綃的倉鼠在黃歎家養老,活了幾個月,壽終正寢了。
然後小斌斌出生,杜綃就也不可能再養任何寵物了。
「啊——?」黃歎的嘴張得大大的,發出一個長長的上揚的聲調。
「就這麼直接過戶了?」她不敢相信。
杜綃抱著一隻美短,軟軟的,毛茸茸的,很治癒,很能撫平人心裡的創傷。她點點頭:「辦的是贈予。」
「都沒人跟你說一聲?」黃歎還覺得跟假的似的呢。她是杜綃好閨蜜,杜綃家裡待杜綃如何她是知道的。爸爸、媽媽、哥哥都寵著,她從前羡慕得覺得國家欠她一個哥哥。可怎麼就……
作為獨生女的黃歎,真是好好消化了一陣,才接受了這件事。接受之後再去想裡面的邏輯,就很通順了。
「其實吧……我覺得這個事,其實對你影響不是很大。」她說。
杜綃就愣了。她都感覺已經翻天覆地了,黃歎居然說「影響不是很大」?
「我是這麼想的。」黃歎給她解釋,「你看你們家,兩個孩子,你和你哥,但只有一套房子,然後現在的房價也……不太可能買得起房了吧?」
杜綃沉默的看著桌面,說:「我哥說,十五年之內,都不可能。除非房價跌。」
「指望北京房價跌,那就是做夢。」黃歎吐槽。
「但是你們家只有一套房,所有人都住在這兒。這房原本是你爸媽的,即便沒有現在這個過戶的事,以後這個房怎麼處理?」她問。
杜綃有點不明白,她說:「不需要處理啊……」大家就一直住著唄。
黃歎翻個白眼兒,她雖然是獨生女,爸媽卻不像杜綃媽媽那樣管得那麼嚴。她大學去了別的城市,也不像杜綃那樣從小學到大學都是在北京,比起來,她就獨立得多了。
「你侄子會長大吧。你也總得結婚吧姐姐!咱們都二十五了,就算晚一點,三十歲才結婚,那也不過就是五年後的事情了。你是打算結婚了帶著老公繼續住在你們家嗎?」黃歎敲著桌子問。
那肯定是……不可能的啊。杜綃張張嘴。
「想明白了沒有?」黃歎說,「就算不過戶,你過幾年也肯定嫁到別人家去吧?然後你就有了自己的家了。幸運點呢,老公有單獨的房子,不幸點呢,就跟你嫂子一樣,和公婆擠著住。但不管怎麼樣,你不可能帶著老公住在你家的房子裡對吧?」
「然後你想想,你爸媽今年才多大年紀?都沒退休呢,身體還挺好的,怎麼著都能再活個幾十年吧。等叔叔阿姨將來『走了』之後,你和你哥才有資格去分這套房子吧。那個時候,你自己都有孩子了。估計搞不好,你侄子都有可能已經結婚了。」
「你有自己的家,然後你娘家的房子裡住著你哥、你嫂子、你侄子、你侄媳婦,你告訴我你打算怎麼著?你這個當姑姑的是要衝回娘家去跟這一大家子人搶半套房子嗎?你是想把你哥嫂趕出去住,還是想把你侄子媳婦趕出去住?」
杜綃嘴唇微動,說:「我、我肯定不會。」
「是吧。我就知道。」黃歎十分明白。「就你的性格,不可能去跟你哥搶房子。但實際上這種情況還有另外一種分配形式,就是房子歸你哥,但是呢,你該得的那一份遺產,你哥折現給你。你們家房子……我記得160平吧,你們家那個位置……東三環,保守估計至少也得一千萬吧?」
「也就是說,到時候,你哥就該給你五百萬作為你放棄房子的補償。」
杜綃大腦一熱,脫口而出:「我不會要我哥的錢的!」
她說完,看著黃歎看她的眼神兒,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她的腦子突然清明了。
她其實根本就沒想過要跟她哥搶房子,她甚至都沒想過她哥得了房子該給她現金補償。她其實內心深處,早就在不知不覺中認同了,家裡這套房會留給哥哥,然後將來……留給小斌斌。
她從小就擁有著家人的寵愛和呵護,既不在意房子,也不在意錢。
那她……到底為什麼這麼傷心,這麼難過呢?
望著好朋友眼睛中的了然,杜綃終於想明白了。
原來整件事件裡,她最痛苦的並不是失去了半套房子的繼承權。按照黃歎描繪出的軌跡,在幾十年後的將來,她99.9%的可能性不會去跟哥哥嫂子侄子爭奪那半套房子的產權或是錢。這件事件裡她最痛苦的,其實是她以為可以庇護她一輩子的父母兄長,在面臨抉擇時選擇放棄她、犧牲她。
而在那之前,他們卻一直讓她覺得自己是被捧在手心裡的小公主。
杜綃抱著貓,難過的眼淚終於流下來了。
上午杜綃還打算儘量耗到更晚的時候再回家,避免和家人直面。但和黃歎一番長談之後,她不到八點就回家了。
家裡才吃晚飯沒多久。爸爸在看手機,哥哥嫂子都在逗侄子,媽媽在廚房洗碗。怎麼看都是溫馨的畫面。
杜綃卻在這畫面之外。她感覺如果硬要走進這副畫面裡,將會使這副畫變得擁擠不堪。
她跟他們都打了招呼。於麗清看了她一眼,眼神複雜。杜綃沒跟她多說話,回房換了家居服洗了手,去了廚房。
「媽。」她叫道,過去給杜媽媽幫忙。
「怎麼才回來,去哪了,跟誰呀?」杜媽媽洗著碗,問。
多麼熟悉,多麼習慣的話語啊。杜綃一時有時恍惚。但是此時再聽到,她的感受和從前再也不一樣了。
她沉默的把洗乾淨的碗裡水倒掉,放到架子上控水。
「怎麼了?」杜媽媽奇怪的瞥了她一眼,「怎麼不說話?」
杜綃垂著眼睫,沉默了一會兒,輕輕的說:「媽,我今天去看房了,我要搬出去住。」
杜媽媽的動作停住,她皺起眉頭,說:「這個事我不是說過了嗎,不行。」
在從前,當媽媽這樣的說的時候,杜綃就絕不會再說些什麼了,頂多撒撒嬌試圖軟化一下強硬的媽媽,看能不能得到通融。但現在,杜綃忽然覺得,其實反駁媽媽,反抗媽媽,真沒有她曾經以為的那麼難。
她是一個成年人了,沒人能拿著繩子把她捆起來,限制她的行動。
限制她的,其實是她自己。
自己就把自己當成孩子,自己就要求自己要聽媽媽的話。
「我已經看好了,在四惠東,挨著地鐵,上班很方便,跟一個女孩合租。」她頓了頓,語氣堅定的說,「下個禮拜我就搬過去。」
「杜綃!」杜媽媽吃驚的看著小女兒,生氣的說,「我不允許!這件事沒的商量,你給我好好住在家裡,哪也不許去!」
一個兩個的,都想搬出去!之前是兒子,現在是女兒!他們是都不想要這個家了嗎!杜媽媽生氣的想。
杜綃抬起頭來,烏黑的圓溜溜的眼睛帶著濕意,帶著傷心。她說:「房子不是已經過戶給我哥我嫂子了嗎?我不想再住在我嫂子的房子裡了。」
「我已經是大人了,我可以有自己的生活。」她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清楚的看到了媽媽眼睛裡的震驚和慌亂、惶恐不安。
這麼多年來對她來說就是權威、就是絕對權力的媽媽,突然就變成了紙老虎。
杜綃已經長大到擁有了戳破她的力量。
可是,她並不為此感到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