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栗子攤又見
收拾了考籃與其他考生一起走出考場,程平揉揉脖子肩膀,小小年紀,竟然有頸椎病的徵兆。
「悅安,《春秋》第三帖是什麼?」周通急急地問。
程平說了答案,周通唉聲嘆氣,「錯了兩個字!我本也記得是『公會齊侯、宋公、陳侯、鄭伯、許男、曹伯於咸。』1卻又覺得似沒有陳侯,掂掇了很久,還是錯了。」
「又不是要求都答對,誰還不錯幾個?只要不黜落就好。」程平安慰。
「就是怕黜落啊,你《易》第四帖是怎麼答的?」
……
不只周通程平對答案,別的考生也有出來就翻書的,也有互相對答案的,有的唉聲歎氣,有的一個勁兒地說「完了完了」,有的撫掌自謂英明,還有一個情緒外放的,竟然哭起來,旁邊兩個同伴無奈地勸他,當然也有像程平這樣木著臉「愛咋咋吧,這一場反正考完了」的解脫黨,好一幅科考眾生圖。
正堂內,陸允明與周望川並排而立,望著考生們的背影。
「可是想到自己當年科考時的樣子了?」周望川笑問。
「有點自己爬到岸上,看別人還在水裡撲騰的意思,三分得意,七分感慨。」陸允明點頭道。
「哈哈哈哈……」周望川大笑,這話多率真,混不似剛才那個言語狡詐的陸侍郎說的。
陸允明負著手,隻微微一笑。
笑完,周望川歎氣,「陸侍郎尚要感慨,我等就不能活了。誰不知道君少年狀元郎,先帝親贊『驚才絕豔』的人物,聽聞現在東都附近百姓教小兒,還常言陸郎如何如何呢。」
陸允明淡淡笑道,「是啊,為我拉了多少小兒的仇恨!」
周望川又大笑。
這些岸上的自然可以大笑,水裡撲騰的一個個精疲力竭,各回住所。
很快,暮鼓開始敲響,坊門關閉。程平暮食隻喝了一碗甜粥,當時覺得吃不下,時候不長,肚子就叫了。隔壁那位又一直在嗚嗚咽咽絮絮叨叨,程平便拿上錢袋,出了旅店的門。
坊門關了,坊外大街上夜禁,坊內倒還熱鬧。程平想不出吃什麼,便隨意亂走著「找靈感」。
前面兩個似是同科士子,鑽進一家胡姬酒肆,程平嗤笑,古今緩解壓力的辦法都一樣啊。
街轉角的地方有個小攤兒,正在現炒板栗。
程平站住。
前世最愛糖炒栗子,社區附近的菜市場有一家乾果店,一個炒栗子機放在門口成天轉,散發出陣陣香甜氣。程平小一點的時候常用攢的零用錢或者跟爸爸媽媽套的「專項資金」去買栗子,賣栗子的大叔總是多給程平一把,「丫頭吃了叔的栗子,念書聰明!」
程平洋洋得意地把這話轉述給爹媽。
「有眼光,我們家丫頭就是聰明。」爸附和。
「嗤——」媽笑了。
程平不樂意了,媽趕緊說:「對,對,聰明,聰明!」
思念來得猝不及防,淚水不受控制地湧上程平的眼睛。程平仰起臉,再也回不去的故鄉……
陸允明帶著僮僕阿青在街上轉著消食,阿青笑道:「這齊州城雖不繁華,倒也有些野趣兒。」
陸允明看一眼阿青。
阿青縮頭:「我輕浮了,郎君。」
陸允明「嗯」一聲。
阿青訕訕的,突然又笑了:「郎君看,那天啃藕那位!」
陸允明也發現了程平,暮色中,小士子的身影似乎有些蕭索。陸允明又彎了唇角,那樣的性子,知道蕭索為何物?然而再想到他的字,或許……陸允明信步走過去。
「老丈,我要一包栗子。」
「小郎君且稍候,馬上就好。」
程平袖著手等著。
「小郎君莫不是來考府試的?」
「是的啊。」
「呵!年紀這麼小就考過了縣試?」老丈很會說話。
程平笑得很純良,又有點不好意思:「明經科,好考。」
「那也很好啊。小郎君出遠門,家裡耶娘該惦記了。」
一句話讓程平情緒更低了,姑且不說前世的爸媽,今世這兩位也足夠讓人傷感了……
「都過世了。」
陸允明站在程平身後,抿抿嘴,臉上多了些憮然之色。
「這位郎君也要栗子?」
程平扭頭,驚愕地瞪起眼睛,然後連忙行禮。
陸允明笑道:「不必多禮。」
程平頗覺尷尬,看老大爺慢悠悠地炒栗子,又不能說不要了,而且,這一包是不是應該讓給旁邊這位元官高位尊臉又帥的?還有,他到底記不記得我啊?是記得考場上的,還是湖邊的?
臉帥的這位卻又說話了:「晏河縣栗子也是這般做法嗎? 」
得,連周通當時報的家鄉都記得,湖邊的,沒跑了。
程平先是被考試煎熬了大半天,又被前世記憶會心一擊,人就有點不大機靈,當下老老實實回答:「晏河少植栗樹,鄉間並不以此物為食。」
陸允明緩緩地點點頭,並不挑她話裡的毛病,反倒笑說:「這樣炒著吃,倒是香。」
程平繼續不機靈,點點頭,「若是用糖炒,還更好一些。」
老丈卻笑了:「小郎君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這栗子才幾個錢?糖又多少錢?」
程平立刻意識到自己的錯誤,腦子裡閃過「何不食肉糜」五個大字,只好尷尬地笑了。
陸允明含笑側頭看著程平的窘狀,並不說什麼。
程平一偏頭,恰與他的目光對上,爐火閃映下,這位郎君的側臉暖融融的,格外好看。程平趕緊挪開目光,傻都犯了,就別犯花癡了。突然想到日間排在周通身後那位說的,「那位郎君風姿頎然,君子如玉,嘖嘖,若能與這樣的人共事,便是當不入流的小吏也認了」,又覺得有點好笑,趕忙低下頭。
「小郎君,你的栗子好了。」
程平趕忙說:「某倒不急,郎君先取吧。」後半句是跟陸允明說的。
陸允明看程平一眼,對她的心思了然,當下微笑道,「如此就多謝你了。」
程平行禮,「郎君客氣。」
陸允明讓僮僕付了錢,自拿著那一包栗子,轉身走了。
程平行禮的姿勢不變,到陸允明走出一段了,程平站直身子,放下手,略扭頭,看到那個如鬆似竹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