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過了一個多月, 又到了歡宜的兩歲生辰, 東宮裡再次熱鬧了一場。
而後便是年關, 年關過去後, 四公主就出了塞。
彼時天還冷著, 蕭瑟的寒風為這樣的事更添了一層淒涼。楚怡在去雲詩房裡小坐時也聊起了這個,雲詩抱著歡宜歎氣,跟她說:「我都有點擔心歡宜的將來了。」
楚怡嗓子裡哽了好一會兒,才說:「不會的……太子殿下不會的。」
但即便是她,說起這話也頗有點發虛。
沈晰是愛孩子們的,在父親這個角色上, 他比很多二十一世紀受過現代化教育的男人都更稱職。可當這個角色和家國天下的重擔放在一起的時候,楚怡實在不敢傻白甜地相信他一定會護孩子。
誠然,他這回是主戰的一方,可等到他登基、等到孩子們長大, 又不知是怎樣的光景——萬一那時戎遲被朝廷養得更加強大了呢?萬一到時朝廷真的打不過他們了呢?
那個時候, 漫說是他, 大概就連她也只能說和親是對的, 至少是沒有辦法的。
可此時此刻作為一個母親,這樣的設想令她心慌意亂。
與此同時,沈晰正在書房裡陪六皇子喝酒。
親姐和親,六皇子心裡頭悶得厲害,幾杯酒灌下之後, 連沈晰的太子身份也顧不上了, 醉醺醺地宣洩怨憤:「怎麼會!我至今都不敢信, 好端端的,四姐說和親就和親去了!朝中明明不缺將領,兵力也還可以,我真是不明白,朝廷為什麼縱容戎遲!」
「父皇有父皇的考慮。」沈晰身為太子,當下也只能這樣說場面話。
六皇子醉醺醺地搖頭:「那算什麼考慮……」
沈晰鎖眉:「六弟。」
「二哥您難道就沒覺得,父皇這大半年來……變得都不像他了?」六皇子又說。
「六弟!」沈晰喝了一聲,生怕他再說下去就要有大不敬的話出來。
但六皇子置若罔聞,笑了聲,又道:「不……還要更久一些,算來得有近一年了。從那場病之後父皇就不對勁,三哥五哥都說過,只是我那時還無所察覺。」
沈晰深深地吸了口氣,沒有再制止他的話。反正宮人皆已摒退,他們兄弟之間說一說,也不是不行。
「父皇變得疑神疑鬼。」六皇子苦笑著搖頭,又灌了一杯,「我挨過板子、五哥平白被懷疑過不忠。還有那個……誰來著?哦,沁嬪。」
他嗤地一笑,醉眼抬了一抬:「她是因為什麼死的,二哥您也聽說了吧?」
沈晰沉然點頭,應了聲:「是。」
御前透出來的風聲,其實與五弟那次被問責的原因差不多,說沁嬪偷看了摺子。
具體點說呢……好像沒什麼具體的。
御前的人說,當時皇帝好像正在看一封邊關遞進來的奏章,沁嬪站在身邊研墨。後來不知怎的,皇帝便忽地發火,說她心術不正。
殿中服侍的宮人眾多,可誰也說不清楚那時究竟是怎麼了。聽起來最為可靠的一個說法,是有宦官猶豫不決地說:「當時……沁嬪娘娘似是有點走神,目光放空了,落在了皇上手裡的摺子上。」
就這麼一件事,二十幾歲的沁嬪香消玉殞。皇帝後來倒是也後悔了,追封她嬪位。可紅顏已逝,哀榮賜得再厚,也不過是拿來撫慰自己的罷了。
兄弟兩個各自想著這事,相顧無言了半晌。
六皇子複又輕笑了聲:「呵,二哥,您就不怕麼?」
「我怕什麼?」沈晰淡聲反問。
「父皇這般疑神疑鬼,看誰都覺得不忠,您這個太子怕是最危險的。」六皇子說著又仰首飲下一盅酒,「若論奪位,實在沒有誰比太子更容易辦到了。」
「好了。」沈晰的聲音又有些許厲然,兀自倒了盅酒與他一碰,「不說了。」
他知道六弟說得是對的,這些日子,他也時常感到如履薄冰。他與父皇曾經無話不談,但如今,他每說一句話都要反復斟酌思量。
父皇手中的權力偏又那樣大,生殺予奪,全都在一念之間。
「二哥,您有沒有想過,若您能早日……」
「六弟!」這一回,沈晰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他未說出的後半句話太明顯了,令沈晰心驚肉跳,重重地沉了口氣才又說:「你喝多了。」
「或許吧。」六皇子黯淡地笑了笑,「我只想告訴您,為人子,我希望父皇長命百歲;但為人臣,沒人不希望自己侍奉的是位明君。」
父皇現在或許還說不上「昏聵」,可他顯然已在往昏聵的那一面走。
沈晰無言以對,又與六皇子對飲了一杯,終究是將話題岔到了別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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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到了晚上的時候,沈晰和楚怡的心情都沉得不行。兩個人都枕著手、望著床帳,先後歎了口氣。
而後他們對望了一眼,沈晰先問:「你歎什麼氣?」
「……四公主到底還是去和親了。」楚怡滿目憂愁,「我今天跟雲詩聊了聊,生怕月恒和歡宜也會這樣。」
「不會的。」他道。
「可若是局勢所迫呢?」她說。
「那也不會的。」沈晰神色篤然,「我若坐在皇位上卻無力抵禦外敵,要靠把女兒送出去換得和平,那不如將皇位換得有才能的人來坐。」
楚怡聽著,一時沒有吭聲,沈晰又扭臉看了看她:「你不信我?」
「我信。」她笑意苦澀地點點頭,接著又問他,「那你歎什麼氣?」
「我在想父皇近來的事。」他搖搖頭,「不多說了,早些睡吧。」
他說完就閉了眼,過了會兒,卻感覺她摸進了被子裡來。她摸索著將手探進他的手裡,他反手握住,重新睜開眼睛看向他。
她美豔的臉上全是笑:「別傷神了,你得好好的!我和小月亮還都靠著你呢!」
「嗯。」他點點頭,翻了個身把她抱進懷中,「我自會好好的,你放心。」
「你放心」,好像在很多事上,他都會同她說這三個字。
現在這三個字在她心裡變得可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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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中,皇帝夜不能寐。
他不記得自己是何時開始這樣的了,總之近來時時如此。
一閉上眼睛,他就總會想些的沒的,想朝政之事、想宮中之事,一切紛紛擾擾都湧進腦海裡。
戎遲的事情,就讓他翻來覆去地想了許久。在最初的時候,他和太子一樣是主戰的,朝廷沒有低頭的道理,也不缺將才,他甚至已然安排好了派何人帶兵出征。
可在某一個夜晚,就像今天一樣,混亂的想法突然撞進腦中,讓他毫無徵兆地開始擔心將軍立下戰功後會不會動什麼心思。
功高震主,這是歷朝歷代的皇帝都忌憚的事。
而他,現在已經很弱了,時常感覺氣力不支。
這個念頭猶如夢魘一般攪動著他,很快就將他想要動兵的想法撕扯作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在恐懼籠罩下更為堅定的想法。
——此時此刻,他不能派兵。
——他不能將兵權給出去,他不能讓大應的江山斷送在自己這裡。
他也知道,自己這些日子疑心是愈發地重了。
但既然做不到用人不疑,他至少還可以做到疑人不用。
這些思緒壓迫著他,壓得他每一根神經都很緊張。
這種緊張又使得他心力交瘁,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每日一都在想如何才能讓這件事成為定局,繼而迅速地了結掉這件事。
所以,公主必須去和親。
他費勁了心力與朝臣爭辯,強硬地促成公主去和親。
如今事情定了音、公主出了塞,他才有些恍惚地反應過來,那到底是他的親生女兒。
他在急躁和恐懼中,只想著將事情趕緊終了,甚至都沒有顧上同她好好說一說話,就這樣讓她嫁出去了,嫁到千里之外的蠻夷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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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女兒出嫁時已晉封為嬪的塗氏忽地又被冊為康妃。當下的後宮裡,已多年沒有人這樣接連晉封,這樣的好事又落在了早已失寵的塗氏身上,更加引得眾人茶餘飯後議論不斷。
沈晰聽聞此事後卻只有歎息。在他看來,此事與父皇賜死沁貴人後又追封沁嬪是一樣的,是一種讓人不知該如何置評的彌補。
他當真是有些怕了,如若父皇反反復複地如此行事,這樣的厄運會不會在哪一日輪到他的頭上?
他這般胡想著,月恒恰在這時晃晃悠悠地進了書房的門。
是歡宜帶她來的,雖然歡宜也就大她一歲不到,但很有個小姐姐的樣子,到哪裡都護著妹妹。
在有了楚怡、有了孩子們之後,他常覺得當下的日子真好。
而在這些美好的襯托之下,父皇的情形也更加令他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