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全都是從一個夏天開始的。」
「一個夏天?」
「西瑟那年夏天開始抽煙,」紐特說,「一個短暫的時期,而且很快就過去了。他後來再也沒有拿起過煙,可是在那個夏天,確切地來說,在那一天,那是他第一次當著我的面幹這件事,又或許他已經幹過一千次了,但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
「他是怎麼樣的,這個西瑟?他好嗎?」
紐特笑了笑。「那麼,他是個壞男孩了。」
「不完全是。我們累壞了,房子沒有一刻是空著的,客人來來去去,我一整天只想自己一個人待一會,所以我基本上沒去注意西瑟在幹什麼。所有的客人都在那兒——弗雷德,法爾斯姐妹,喬德瑞姨母,我母親的鄰居,還有那些西瑟在魔法學校認識的人。突然間小愛德華茲從花園裡衝進來,跑過走廊,尖叫著,抱怨他被馬蜂叮了。那是一個信號,那聲尖叫,我不知道怎麼解釋,但我匆匆轉過頭。我看到了西瑟,看到了他在幹什麼。在餐廳的桌子上有一隻空盤子,不知道是誰留在那裡的,上面盛過半塊蛋糕,月桂和苦杏仁。西瑟在和別人聊天的途中抬起手,把煙摁滅在上面。他移動手腕的方式,讓我意識到了——」
他停頓下來。「——讓我意識到了他的存在,」後來他低聲補充,「而且我知道他也在看我:沒有對視,沒有駐留,只是一瞥。像是眼角餘光的一掠。過後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記得他是怎麼做的,他怎麼抬起手腕,把煙掐滅在盤子中央的。就好像在某種精緻的事物上麵點一把火然後毀了它,他當時喜歡這樣。馬虎而且毫不在意。他喜歡這樣挑戰家裡的規矩。他隨後繼續和其他人聊下去,就像什麼事情都沒有改變,對他來說也許是這樣,可是對我來說……你知道這種感覺嗎?」
「我想我也是有過的,」那個傷兵說,「在我躺在這張病床上以前。」
「突然間我無法不意識到他,不是作為我的哥哥,而是作為另一個人,另一個你會夢到,會在他和你對視時想要離開房間,會逃避和遠離的對象。整個剩下的夏天我都在想它,我知道有什麼不對勁,可是我無法停止:他的手腕像是懸著重量,但當它落下來的那一刻卻是如此輕率,幾乎是粗魯的,一種粗莽的姿態。灰燼立刻在白瓷上留下了一道劃線。當我一個人的時候,我控制不住去想……我很抱歉。」
「為什麼要道歉?」
「為你可能不想听我說這些?為了我不該對一個躺在病床上的人說這些?」他的手裡扭絞著帽子,視線落在自己的膝頭。病床上的人動了動,窗外有風吹進來。
「說下去。」不是命令也不是允許。
「我剛才說到哪裡了?」
「當你一個人的時候。」
「沒錯,」紐特試著笑了一下,他回憶的表情沖淡了這個笑容的苦澀,「當我一個人的時候,我控制不住去想,如果那雙手把一個人緊擁在懷裡,會發生什麼?如果他當時距離我很近的話,我記得的一切又會起什麼樣的變化?大概就在那個時候我開始躲避他的擁抱的,你不能在擁有一樣東西的同時毀了它,比起那樣寧可不要擁有,弗雷德。他們找到你的名字了嗎,我能叫你弗雷德嗎?」
「叫我什麼都可以,」無所謂的回答近乎粗魯,「所以你是從那時起愛上他的?那是愛嗎?」
「不,那更像是有什麼打開了我的骨頭,並且把我從此釘在了一副看不見的十字架上。我不能告訴任何人,我甚至不能告訴我自己,我之所以告訴你是因為這裡只有兩個英國人,而他們讓我來給傷員講故事——我並不知道什 麼故事,除非你想听關於雷鳥的求偶或者一隻淹死的鷹頭馬身有翼獸的故事。我的隨身行李在路上毀了,不然我可能還能找到一兩本書的。不管怎麼樣,我想開誠佈公地說明我確實是在利用你,弗雷德,我是個道德敗壞的巫師很可能還是個瘋子,說句話吧。」
「事實上,你的故事並沒有冒犯我,儘管賴利醫生可能不這麼認為。往下說。」
「有件事情很好笑,」紐特說,注意著他唯一一個聽眾的神情,「我自己也試過,那種煙,我抽過一支。西瑟不知道我從他的口袋裡拿了一支。」
「結果呢?」
「什麼也沒有感覺到。」紐特低頭注視著自己右手的食指,彷彿那根煙現在就拿在手上。「可是我確實很清楚地記得,煙蒂的火光是怎麼樣嗤一聲熄滅,苦杏仁的氣味一下子變得難以忍受,在起居室後面響起那首鋼琴曲還沒彈完,西瑟的手肘架在桌子的邊沿,扭過頭去和另一個人說話。而就在幾分鐘以前,他的手指輕輕敲在白瓷的邊沿上,我的視線越過他的臉,在他後面一個昏暗的角落裡,有人攪拌著杯子裡的橄欖。那些我母親堅持要擺放在餐桌中央的花朵都謝了。」
「百合?」
紐特把那本他帶來裝樣子的書合上。「你是怎麼知道的?」
「通常這種情況下我都能猜對,」他的病人說,「你說你在他的口袋裡偷了一根煙,你抽完了嗎?」
紐特恍惚著搖搖頭。「更像是它自己燒完了,我只嚐了一口,」他眨了眨眼,「紙張很薄,你可以看到裡面煙草的顏色,氣味辛辣,那種氣味總是讓我想到從少年過渡到成年之間的某個階段……愛德華茲在哭,而外面在下雨。我到門廊上去透口氣,不過這些你都能猜到。我一直跑到了外面,花園,我也不知道我跑了多遠。我把嘴唇按在一片葉子上——冷得像冰——我不能解釋我為什麼這麼做。」
「然後你回去了。」
紐特遲疑了一陣,過了許久才點了點頭。「我並不想回去,但我發現我多慮了,沒有人注意到我:父親在忙著送客人出門,母親在收拾派對留下的狼藉。沒有人,但是西瑟注意到了。我跑進屋裡,西瑟躺在壁爐旁邊的沙發上,他看見了我,他打開了裹住他的毯子。我跑過去,他把我裹了進去,我和他一起躺在沙發上,我們距離很近。他沒有像往常一樣閉上眼睛,開玩笑似的伸手揉亂我的頭髮。他凝視著我,好像他發現了我身上的變化。你知道那種事情,那就是在你意識到你已經回不到過去那個瞬間到來以前——'你現在有自己的秘密了。'他說。」
他停下來。他下意識地對上病人的眼睛,好像此刻才意識到自己吐露了什麼。他推開椅子,動作有些掩飾不住的匆忙。他提起皮箱,起身以後卻猶豫著,彷彿已經準備好了要告別卻不好意思馬上就走。「你答應了我把我在這裡的十六天用故事填滿的。」病人責備地說。他有一把沙啞的嗓子,彷彿鞣製好的皮革。
「我答應你明天再來,」紐特道歉似的說,「我想夏洛特快來查房了。」
「好吧,」這個傷兵說,「那麼晚安,斯卡曼德先生。」
紐特用低柔的聲音道過晚安,推開了病房的門。「回答我一個問題,因為我今晚不想帶著疑問睡覺:你怎麼知道的?」那把聲音問道,紐特的身影在門口一滯。
「知道什麼?」外面已經是一片漆黑了。
「知道我對這種故事並不介意。」
「這一切很可能是我編出來的。」紐特輕聲說。
「可它們並不是,」那嚴厲的聲音變得輕柔了,「告訴我吧。」
紐特回過頭,不過他的目光在將要碰到那張臉時挪開了。他轉頭望著眼前的黑暗。「他們告訴我你失去了一切,你在這裡孤身一人,」紐特說,「和我一樣。睡吧。」
等到他走到草坪的盡頭時,那男人熄滅了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