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夏日,海船紛紛乘季風回港, 帶來從海外運輸而來的貨物, 也帶來海寇的消息, 他們頻繁出現在浦甘國、闍婆國及三佛齊一帶的貿易航道, 攻擊過往的商船。
不少船隻遭受海寇洗劫、拖著破損的船身勉強回到海港, 便進入船塢修補。在這樣的情況下,海商行會宣佈將在九月舉行,行老是劉恩紹,他召集四方的海商到泉州山海樓聚集,商量對付海寇的方法。
原本就是海船歸航的時節,再之海商行會的行老下了召集令,明州和廣州的船隻也在陸續入港,海港熱鬧異常, 堪稱盛景。
陳家的海船歸航兩艘,一艘是福信船, 一艘是福仁船, 陳繁登上福信船處理事務,陳郁跟在身邊學習。陳郁和兄長進入船廳,與搭乘他們家海船的小海商交談,這些海商說著複雜的語言, 來自不同的國度, 他們要麼會說華語或通用的番語,要麼身邊攜帶通事。
這樣的交談很有必要,從他們口中能獲知海外第一手的信息, 這次陳繁主要問他們海寇的事。船上有一位商人正是來自海寇鬧得最凶的闍婆國,他對於當地的海寇有自己的看法,他說:「往時海寇多出自堀倫諸島,他們船小,武器低劣,只敢在那兒打劫運丁香的貨船,直到去年,他們開始駕駛大船,徘徊在闍婆的海道上,攻擊過往的海船。」
「他們攻擊的多是中國船,即使追不上,也要朝船上投擲猛火油。我原先搭乘的那艘中國船便是遭遇了這樣的命運,多虧費通事搭救我們。」
番商一頓感激,雖說他丟失貨物,但身上還有財物,可以在泉州購貨,再隨船返回闍婆。
陳繁很是不解,海寇都有自己的地盤,不會突然離開老窩,還去打劫以前從不敢打劫的海船。他詢問番商,海寇駕馭的是什麼樣的海船,這些海寇又都是些什麼人組成,問得十分細緻,甚至還詢問海寇是否曾攻打過劉家的海船。
兄長與闍婆國海商進行交談,陳郁在一旁安靜聽,他不明白哥哥為什麼特意問起劉家的船,難道哥哥覺得海寇和劉家有關嗎?
陳郁心中擔心海寇會影響自家的生意,也擔心會使得阿剩那尚未開始的舶商生涯提早結束,希望海商行會能有法子對付海寇。
午時,市舶司的官員登上船,將貨物和人做了登記,搭船的小海商紛紛攜帶自己的貨下船,水手們從船艙里搬運出大件的貨物,他們汗流浹背口中吆喝,陳郁站在船頭,向兩邊張望海港排列的海船,風帆似林,一望無邊。
有些是載貨歸航的海船,有些則是打算來參加九月海商行會,在這裡停泊的海船。
陳郁想,他們家若是還有人充當鋼首,親自率領海船出海,那麼泉州海商行會的行老一職,未必會由劉家人擔任。劉家在海內外的聲譽都不大好,而自家的父親,當年在海外有義士的尊稱。
隨著年齡增長,陳郁已清楚海商之間表面和睦,私下裡競爭激烈,劉家經由此次行會,勢力將越發強大,到時不知道還有哪個海商家族能牽制劉家。
黃昏,陳郁隨同陳繁下船,兩人一起返家,走在路上,陳郁問他:「哥哥,今年運回的香料只有往年的一半。」午時陳郁和潘乾辦一起盤點海船上的貨物,他留意今年運回的香料不如往年多。
「這趟船沒去麻羅波、奴發兩地,只在三佛齊購得少量乳香。」陳繁是但凡弟弟問他,他都會做解答,雖然言語聽起來總是挺冷漠的。
陳郁聽說過這兩個地方,都位於大食國內,大食國是乳香的主要產地,他問:「哥哥,為何這趟不去大食國?」
「本要去大食國,途中突然遭遇大風暴,有一支桅桿被風刮斷,只得折返,停泊在細蘭國修船。」陳繁並不隨海船出航,但是航途的情況,歸航後顧舟師會告訴他。顧舟師記錄一路的航行情況,翻翻他記事的本子,一目瞭然。
陳郁沈思,好一會,他才小聲問:「這趟會賠錢嗎?」
陳繁淡然道:「不至於,不過是少運些乳香,多付了些修船費而已。」
回家路上,陳郁心想如果他人在海船上,肯定能讓船隻避開風暴,因為他有預知風暴的能力。
兄弟倆走至家門口,一前一後進門,陳繁難得勸慰他一句:「不用想太多。」
陳郁詫然,把頭點了點。他心裡知曉父兄從不提他這份天賦,因為沒打算利用,也不想讓外人知曉他半鮫的身份。
陳家有五艘海船,即便一艘獲利不多,另四艘也會有可觀的收益,每年的舶商收入能在三四十萬緡之間。
稱不上富可敵國,但也絕對是富甲一方。
自兩艘海船回港,陳郁跟著哥哥忙前忙後,學會和市舶司的官員打交道,也瞭解到海船靠港後,不同的貨物會有怎樣的流向,哪些貨物會由官府博買,哪些可以自行銷售。
等他忙過一陣,才想起自己有好些天沒見著趙由晟,不知道他最近在乾些什麼,應該也很忙吧。
趙由晟確實很忙,數日前,範投黎搭乘前往中國的海船抵達泉州港,趙由晟與他在番館裡商議要採購哪些貨物。不熟悉海貿的人,可能以為從中國離港的海船隻裝運陶瓷器,其實不然,也有絲帛布匹、金銀首飾、燒珠、牙箱之類的貨物。
趙由晟和範投黎經過一番討論後,決定採購陶瓷、銀錫器物和瓊州花布。
「鐵鍋、銅盤也有大量需求,不過聽聞中國禁止海船販賣鐵銅,賓童龍官場倒是不禁止鐵銅交易。」範投黎笑語,用修長的手指摸向脖子上佩戴的項環。他在海港長大,只出海兩次,但他對海貿很熟悉。
「確實明令禁止,吾國缺少鐵銅,再則戰事連連,需要鐵銅鑄造武器和甲胄。」趙由晟不會為了錢財,去乾不利於國家的事。
範投黎問:「除去鐵鍋銅盤,還有其他禁運的物品嗎?」
「還有此物。」趙由晟從身上摸出一串銅錢,擱在桌上,他平日出來喝酒,都會帶幾個銅錢打賞夥計。
範投黎恍然:「難怪我上次乘船出港,官員搜我箱子,問我攜帶多少銅錢。我說我只帶十五枚,還拿給他看,他才作罷。」
確定好要採購的貨物後,趙由晟讓費春江、吳杵與範投黎前往寧縣的陶坊定制陶瓷,他自己則帶周英去城東的商肆,瞭解銀錫器物和瓊州花布的行情,貨比三家,隨後才讓黃經紀和周英一起去訂購。
家裡的佃租由趙由晟管理,這筆佃租便被他拿來進貨,他事先沒告知趙母,趙母一向粗心,也從不過問。
將這些大大小小的事辦妥當,趙由晟請眾人到番館喝酒,與範投黎約好九月海船出航。趙由晟無法隨船,他在費春江的介紹下,雇傭一名有經驗的舶商乾辦,喚蘇勤。範投黎會親自將貨販往賓童龍,再從賓童龍販貨至泉州港,蘇勤與周英會隨船。
蘇勤代趙由晟登船,管理船員,行商,而周英負責記賬。
他們的船不大,船員少,貨物不多,事情也少,賬目簡單,這番安排,就沒什麼可擔慮。
夜深,趙由晟攜帶僕人離開番館,費春江同行,問他:「郎君不怕船剛離港,就教海寇打劫?」
「吾國海港有水寨官兵巡視,至於賓童龍是劉家常去的港口,更不會有海寇。」趙由晟有前世的記憶,他很懷疑劉家正是近來海寇猖獗的幕後黑手。
費春江笑道:「郎君說話的語氣怎跟大繁一樣,難道都覺得是劉家在背後搞鬼嗎?」
「若是沒有海寇危及海商,劉恩紹也召集不了四方的海商到山海樓開行會,他此舉恐怕不是想殲滅海寇,無非是借這個機會展示能耐給朝廷看。」趙由晟最清楚劉恩紹和他兒子劉河越的野心,上一世劉恩紹甚至謀到福建安撫使的職位。正是他和知州郭玉洪,夏家統帥夏千山一起謀劃投敵,並在官船廠對宗子趕盡殺絕。
費春江聽得皺眉,他覺得很有可能,趙由晟這樣的看法,他回去得好好跟陳繁說一說,他們可不能眼睜睜看著劉家一家獨大。劉家越強大,其他海商越受擠壓,往後日子都不會好過。
「要我說,郎君舶商的事就別再瞞著陳家,陳鋼首會是郎君的良師益友,在諸多事上能助郎君一臂之力。」費春江實在是覺得趙由晟挺有能耐,有想法,對他印象不錯,才會跟他苦口婆心。
趙由晟淡語:「日後再說。」
費春江對他的一再拒絕,感到費解,他問:「總不會到現在還瞞著小郁吧?」
「小郁知曉。」趙由晟作揖與費春江辭別,只留下這麼句話。
「如此說來,倒是小郁瞞著父兄了。」
目送趙由晟走遠,高挑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費春江喃喃自語。
趙由晟從番坊乘船抵達城西碼頭,行走在已經打烊的驛街,他走到一處巷子入口,突然停下腳步,對跟隨在身邊的周英吩咐:「你先行回去。」
周英沒問主人是要去乾麼,看也知道這是要去陳家找陳郁呢。
通往陳家的巷子,趙由晟走過無數次,閉著眼都能走。吳杵提燈在前,借著燈火,照見深巷里的路,心想此時這般晚,去拜訪別人家似乎不大妥當,家家戶戶都關門睡了呢。
趙由晟並沒有走陳家大門,他繞道東院的後門,叩動門鎖,沒多久就有僕人給他開門,領他往陳郁的屋裡去。
陳郁還沒入睡,他的房間燈火通明,他在書案前抄寫賬目,他今日參與一筆舶貨買賣,需整理一份賬目交給父親。
聽到門外腳步聲,陳郁連忙擱下筆,將門打開,喚道:「阿剩?」
他能辨認趙由晟的腳步聲,也如願以償的看到燈火下,那個出現在他門口的日思夜想之人。
趙由晟笑著點下頭,和他一起進屋,問他:「這麼晚還沒睡下?」
「有些賬目要記……」陳郁和趙由晟貼靠的很近,聞到對方身上的酒味和酒姬身上常帶的香味,他問:「阿剩去喝酒了嗎?」
趙由晟走至陳郁的臉盆架前,用陳郁的巾子洗把臉,拿另一塊巾子擦了擦手,他緩緩道:「在番坊和範投黎、費春江喝酒,回來路上經過巷子,突然想來看你便就來了。」
陳郁心中喜悅,拉他手到床邊坐下,在燈火中端詳他的樣子,想著他最近忙瘦了。自己說不出他那樣的話來,什麼我想你之類,但愛意都在眉眼之間流露。
作者有話要說:——
導演:嘖,現在說情話都不用打草稿了。
預告:下章整整一章都是他們在賣狗糧。
不會把劉家的事寫複雜,簡略交代,故事就是用來談戀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