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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鯨波》第59章
第59章

  春夏之交,睦宗院的木棉尚未開敗, 趙宜春在院中設宴, 在座的有他兩個兒子, 族中的友人、子弟, 也有兩名門客。

  趙由晟和弟弟由磬受邀請, 參與飲宴,兩人與莊鯤、莊蝶同席。宴席上歌舞助興,觥籌交錯,賓客談論的多是輕鬆有趣之事,只有一位族中子弟提及敵兵壓邊境,又將有大戰發生,他的話很快為其他的話語聲淹沒。

  他們身為宗子不可妄議國事,何況還是戰事, 再則往年敵兵時常進犯,從不曾危及到南方, 總之國事朝廷里自有人做主。

  宴席結束, 賓客大多散去,只剩少數人在院亭上觀魚,由磬和莊蝶餵魚,趙由晟被莊鯤給喚到一旁去, 莊鯤神神秘秘問他最近可曾收到族父從京城寄來的信。

  趙侍郎回京後, 與趙由晟有書信往來,他們一老一少交情深厚,被視作忘年之交。

  翠柳拂面, 趙由晟立在亭下,淡定與莊鯤道:「前日收到族父來信,與端河寫的一致,都稱敵兵十萬,直逼龍鱗城,朝中君臣震動,不少大臣主張議和。」

  端河在暮春前往京城,說是遊學,也是為今年的科舉做準備,他人在京城,消息靈通,所以常寫信告知友人京城裡的事。

  莊鯤罵道:「一群軟蛋!還未開戰就想議和!」

  要是他能率兵奔赴戰場,他一定將敵兵殺得片甲不留,哪似這群怕死的書生,一聽敵軍來犯便兩股顫顫。就算要議和也得打幾場硬戰,談判時才有底氣。

  趙由晟平靜道:「太學生正在聯名請戰呢,議和不了。」

  「依我看,就該叫奸相領兵去守龍鱗城,不是他排擠賢能,提拔的盡是草包,北兵豈敢進犯!」莊鯤還是很關心時事的,提起奸相馬仁義更是恨不得殺之而後快。

  「莊鯤兄,事關國家存亡,不可賭氣。」趙由晟的言語神色凝重。上一世便是由馬丞相領兵進駐龍鱗城,奈何他對軍事一竅不通,一通瞎指揮,直接導致龍鱗城淪陷。

  莊鯤冷靜下來,卻用一種怪異的眼神死死盯著趙由晟,他壓低聲音:「由晟,你那個不吉祥夢里有我嗎?」

  關於趙由晟做了個不吉利的惡夢,原本只有趙侍郎知道,後來趙由晟又告訴兩人,一個是莊鯤,一個是端河。在外人看來,他這個夢實在無比詭異,而且現今敵國還出大軍攻打邊塞,直逼龍鱗城,也許夢應驗了呢。

  「並無。」趙由晟不打算對老友說實話。

  上一世,被騙到官船廠的宗子都手無寸鐵,唯獨他和莊鯤搶走士兵的武器進行反抗,正是因為他們攔阻士兵,才給了莊蝶和端河跳窗逃命的機會,雖然最終還是全滅。

  莊鯤似乎噓了一口氣,他拍趙由晟的肩,念叨:「由晟老弟,不是我說你,沒事別瞎做夢,怪嚇人。」

  趙由晟也拍了下老友的肩,道聲:「只是個夢,莫當真。」

  希望這會是一個只有自己經歷過的噩夢,兩年後,還活著的老友們,能用這個不靈驗的夢來取笑他危言聳聽。

  黃昏,趙由晟將由磬喚走,兄弟倆跟莊鯤兄弟辭行,他們出宅院,從木棉樹下走過,木棉花開得紅艷。由磬踢走地上一朵木棉花,問:「兄長,木棉花是不是也像曇花那樣,可以食用?」

  「聽聞粵人食用木棉花,但需晾乾後煮食,否則吃了要腹瀉。」

  在老弟眼裡兄長簡直無所不知,遞給老哥一個你好厲害的眼神,由磬去攀樹枝,摘下三朵木棉花捧兜里,說要帶回家給廚娘料理。

  幾天後,朝廷增兵龍鱗城的消息傳至泉地,統帥大軍的不是馬丞相,而是起用一位曾鎮守過龍鱗城的老將軍。聽聞老將軍與馬丞相素來有怨,原先不肯出征,稱自己年老不堪用,後來不知誰給皇帝獻策,皇帝命令馬丞相親自去請。

  又聽聞馬丞相因為帝命,苦苦哀請老將軍出山,恨不得跪地求饒,也算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

  竹篩上,已經晾乾的木棉花,被一雙秀氣的手撕成數片,清水洗滌,入鍋煲湯。當木棉花豬骨湯搬上餐桌,蓋子一掀,香氣撲鼻,都贊廚娘手藝甚好。

  鮮紅的木棉花在趙由晟的意識里,猶如殺戮過後的血跡,自此那血腥的意象,化作了他家碗中的美食。

  夏日,南溪的銀杏蔥翠,一棵棵點綴在村落里,遠離村落的山林,卻往往有煙火裊裊騰升,那是陶坊的柴煙。

  寧縣多山嶺森林,最不缺的是陶土和樹木,陶坊沿溪流山嶺而建,有大有小,小的無數,如星點,建於山腳,唯有龍窯無依山勢而建,傾瀉直下,猶如臥龍,氣勢恢宏。

  俞恩泰家有條龍窯,他家也是寧縣有名的富商,找到俞家並不難,路邊隨便問一人,都能指路。

  趙由晟不急於問路,他坐在供路人歇腳的亭上與一位路過的腳夫交談,僕人在亭下煮茶,耳邊蟬聲一片。

  哪怕是個身份卑微貧困的腳夫,趙由晟仍是善待他,並讓僕人倒碗茶予他消暑。腳夫喝下茶水,拭去額上的汗水,跟趙由晟道了聲謝,挑起重擔離去。

  趙由晟看腳夫步履蹣跚離去,低頭端茶,尚未飲用,就見一位富家子領著倆僕人匆匆趕來,他瞧見亭上喝茶的趙由晟,激動喚他:「趙兄!還真是你!」

  趙由晟笑著招呼他落座,讓僕人也給他倒碗茶來,俞兄哪有心思喝茶,忙拉拽友人,將他往家裡請。

  兩人邊走邊談,趙由晟問他人怎麼不在溪花書院,而在南溪老家。俞兄說那是因為同鄉有一位京官,跟隨軍旅出征,不幸落敵軍手中,慘遭殺害。死訊傳回家鄉,一家子哭聲半月不絕,人人都說要是不去當官也不會喪命。

  「我爹怕現今戰事連連,做官容易丟命,派人去溪花書院將我喊回家,說是不讀書了,在家好好做生意。」

  俞兄笑容滿面,他一直都對考取功名沒有興趣,覺得寒窗苦讀純粹自虐。

  「不正合俞兄心意。」趙由晟清楚,俞兄和他一樣,不拘於俗見,不受約束。

  不得不說俞父挺有遠見,有時候商人比朝臣更能洞察時局的變化。

  「光顧著說我的事,趙兄在信中寫購得一艘船要舶商,不會是唬我吧?」俞兄前天接到趙由晟的信,信中說他有艘海船,需要採購外銷陶瓷器。當時俞兄讀完信後非常吃驚,因為從事海貿絕非易事,趙由晟也才十八歲,又非海商出身,這樣的生意他怎麼可能做得來。

  「自當是真。」趙由晟言語確切。

  俞兄嘖嘖稱奇,問他的船打算走哪條航道,趙由晟說打算販貨賓童龍。俞兄說他家龍窯每年來訂貨的海商眾多,但很少聽說有海商到賓童龍做生意。

  趙由晟笑語:「賓童龍熱銷梅灣陶坊燒制的器物,諸如褐釉罐、葡萄盤之類,去賓童龍做生意的海商,大多在梅灣訂貨。」

  「趙兄這不是捨近求遠嘛?」俞兄聽說過梅灣,那裡出產的外銷陶瓷比寧縣的還有名,而且緊挨著泉州港,燒制好的陶瓷器走水路運往海港,當日就能裝上海船,十分便利。

  「並非,罐壺碗盤是日用器物,已有不少海商在傾售,我不必和人搶生意。」趙由晟有他的看法,他不會去賣熱銷貨,他的小船還沒能力跟劉家競爭。

  「說來也是。」俞兄摸摸下巴,他家是商人,生意經他懂的,他問:「不知趙兄想要什麼樣的貨物?」

  兩人不知不覺已經來到山腳,趙由晟仰頭一看,望見樹林里裊裊騰升的黑煙,那是燒窯的煙火,他手向上一指,道:「先去看看。」

  趙由晟不急於訂貨,這趟只是過來瞧瞧,待範投黎回來,會由他親自採購。範投黎是賓童龍人,當地富家需要什麼樣的器物,他自當清楚。

  俞兄帶著友人在自家陶坊轉悠,見趙由晟對制陶作坊的興趣濃烈,他將老工匠喚來,讓工匠給友人講述制陶的工藝,並介紹幾款熱銷的器物,及銷售的都是哪些番國。

  趙由晟和工匠愉悅攀談,他諳熟海外番國,對制陶也瞭解頗多,說得頭頭是道,在旁聽的俞兄很是吃驚。和趙由晟同窗一年,俞兄就已覺得他不是尋常人,今日所見,更是加深了他這個想法。

  在陶坊,俞兄稱趙由晟是他的同窗,沒暴露他身份,工匠們看他們交情甚好,且趙由晟懂得生意,真得都以為趙由晟也是商家子。

  午後,趙由晟前往俞家,俞兄如實告知俞父這人是他在書院結識的宗子,俞父熱情地可怕,想喊一大堆人,熱熱鬧鬧舉辦酒宴,被俞兄拼命制止。

  俞兄為人灑脫豪氣,不拘小節,卻有個土豪,愛排場的老爹,實屬無奈。

  從家裡的一大幫親戚手中逃脫,俞兄帶著差點被圍觀的趙由晟,前往他家清幽的避暑小居,夜裡兩人就在那兒飲酒,閒聊。

  如以前在溪花書院那般,俞兄酒喝多了話也多,趙由晟聽他絮叨,講他雖然不想參加科舉,但很想去京城見世面;講他從小到大一直受老爹管制,反正家業有兄長繼承,他哪日把行囊收拾,就躲到趙由晟的船上去,海外廣大,遊歷萬里,豈不美哉。

  「好是好,我的船而今還小,你上船可得睡通鋪。」趙由晟難得有詼諧的時候,他心情著實不錯。

  俞兄醉酒,摟趙由晟的臂膀,說他:「老趙,怎能這般不仗義!睡通鋪要被蝨子跳蚤咬,我還聽說船工都有龍陽之癖癖……」

  他醉倒躺地,沒多久就聽到他的打呼聲,酒品還是跟以前一樣。

  趙由晟獨自飲酒,欣賞月下的庭院,蟲鳴聲聲,茉莉花傳來陣陣芬芳,一棵年輕細長的銀杏樹,藏身在庭院的角落里,投下長長的影子。

  「龍陽之癖……」趙由晟回味這個詞,心裡很靜,如月色般安瀾。

  此時不知道在泉城的小郁睡了嗎?

  身處南溪,又如何不想他。

  作者有話要說:————————————

  很多年後的俞兄:所以趙兄是有龍陽之癖才從事舶商的吧。

  趙由晟:你知道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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