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趙由晟睡在他原來的寢室里,趙母嫌閣樓風大, 寒冷, 他又受重傷, 需要仔細調養, 便給搬下來了。陳郁來訪時, 在充滿回憶的的房間里,見著昏睡中的由晟,往昔的時光彷彿又回來了,那個他們親密無間,充滿童趣的時光。
趙由晟昏迷不醒,陳端禮請來的鄧大夫說不用驚慌,他晚些時候自當醒來,船醫的搶救及時, 已無性命之憂。陳郁看他沈睡的模樣,並未有絲毫痛苦, 難受, 他的呼吸也很平穩,就像只是睡了一個長覺,因為他太倦乏,睡飽就能醒來。
此時想來, 在由晟來救自己前, 有好一段日子,他們的關係並不親密,阿剩很忙, 忙於讀書,忙於宗室間的紛爭,而他們也因為身份的關係,似乎必將越來越疏遠。
陳郁碰觸趙由晟擱在被子外面的右手,他的手掌拳起,指節分明,手指蘊有力量,便是這只手握住劍,刺傷林四,和一眾歹徒拼搏,他是幾時學了劍,又是師從何人呢?自從阿剩去寧縣後,陳郁再不熟悉他生活上的點點滴滴。
他們間那份時斷時續的情誼,卻還是延續了下來,並在昨夜,超越生死。
陳郁悄悄握住趙由晟的手,暖暖的,這份暖意總是讓他安心,他其實不明白自己的心思,便是坐在床邊,看著他的睡容,就彷彿天長地久般。
他們似乎曾有過這樣的情景,陳郁莫名有種熟悉感,於此心中又生出幾分悵然,幾縷愛意,然後小心地藏起來。
阿香捻手捻腳進屋看了幾回,每次都看見趙由晟躺在床上不動,而陳郁守在床邊也是一動不動,她偷偷探了下頭,還看見陳家的小郎君握住她家郎君的手咧。
她輕輕掩上門,悄無聲息離開,去跟主母稟告,郎君還沒醒來,小郁還在陪他。
陳郁從午時待至黃昏,他從窗外看見院中的董宛和潘真在轉悠,他們等候他許久,他還不捨離去,但天黑後,他還是得回家,答應了父親。
原本父親不同意他一覺醒來,就往趙家去,在他懇求下才允許。
在陳端禮看來,兒子身上有傷,走路還微微瘸著,本該在床上養傷,只是他疼愛這個孩子,不忍拂他心意,他知他們情深義重。
窗外,日薄西山,室內阿錦送來蠟燭,點亮床頭,陳郁還坐在床邊,彷彿就沒動彈過。阿錦見過幾次陳郁,知道他是郎君的好友,也聽說郎君是因為救他而受傷。阿錦很難想象,待人又凶又冷的郎君,原來也會捨己為人,也會為好友以身涉險。
單是看陳家小郎君的秀美、溫和的模樣,就生喜歡之情,他們明明性格迥異,卻莫名覺得很相配。阿錦暗自在心裡想著,小心翼翼推門離開。
燭台上三支蠟燭,照亮半室,天上月亮已出現,星辰稀寥,陳郁想自己該回家去了,他最後看視一眼趙由晟,見他眼瞼顫動,正在緩緩蘇醒,驚喜地抓住他的手,喚他:「阿剩!」
趙由晟是在各種不舒服中醒來的,他頭疼,肩疼,渾身酸軟,好在他挺能忍耐,沒難受得叫出聲來,只是皺了皺眉頭。他睜開眼睛,陳郁的臉便就出現在眼前,他沒回應陳郁的喚聲,目光直勾勾盯著陳郁的臉龐,他發現陳郁額頭上的一道傷口——塗著藥水,已經結痂,看到陳郁的一邊臉頰淤青,他抬起手,指腹輕蹭過陳郁臉,他沒說話,兩人就這麼相互凝視。
陳郁抓住由晟的手,聲音哽咽:「阿剩,會不會很痛?」他見趙由晟的眉頭擰結,以為他僅僅是因為在忍受著疼痛。
「我無事,你怎麼來了。」趙由晟的聲音低啞,他已認出自己躺在家中,還是在他的舊寢室里。
此時,肢體和意識全都復蘇,趙由晟收回被陳郁執住的手,他用右臂支住床,想坐起來,陳郁忙將他按住,接著,兩人又是一陣沈默,陳郁默然幫他掖被子。
「你昏睡一天,終於醒來!阿剩,我去喊人來。」
陳郁要走,手臂被趙由晟抓住,他淡語:「莫急,我有話問你。」陳郁乖巧地坐回椅子上,燭火映紅他們的臉龐,陳郁低下頭,他覺得趙由晟的目光一直在他臉上,有點不好意思。
獲救後,陳郁不曾去想過,他和由晟在生死之間是何等的親暱,此時那些情景都浮現在腦海,包括他在海中為他渡氣,嘴對著嘴,包括他在礁石上抱住趙由晟哭泣,懇求他不要睡去的情景。
阿剩會不會還記得?
陳郁緊張地抓住自己的手,他不知曉由晟要問他什麼。
「小郁,綁架你的匪徒是否都緝拿了?」
小郁額上的上分明是被砸傷,而臉頰上的淤青,很可能也是暴力留下的痕跡,趙由晟記仇,他不會饒過這幫人。
「嗯,都抓住啦,一個也沒逃掉,下了司理院獄等待審理。我聽父親說,射傷阿剩的那人叫鐘大,他們一伙是蘆場五虎,平日里就為非作歹,這回被緝拿,肯定嚴懲不貸。」陳郁抬起頭,嘴角綻出笑容,像似舒了口氣。
趙由晟目光落在陳郁臉上的傷,他皮膚白皙,傷痕特別明顯:「他們是不是打你了?」
「嗯,其中有一人特別壞!他們喊他老四,阿剩就是你刺傷的那人。」陳郁摸了下臉,他出門時照過鏡子,淤青還沒消退,看起來有些可怕,其實已經不那麼疼了。
「你……你是不是跳入海裡救我?」
中箭後,趙由晟墜海,而那時他催促陳郁快跑,卻不知後來陳郁怎麼會在海裡。趙由晟雖然剛清醒,但是記憶清晰,他想小郁是否從他墜崖的地方跳下,那是他不願接受的。
陳郁輕點了下頭,他後來想起,也不知道自己當時哪來的勇氣,也許懸崖下就是暗礁呢,可那時他也沒法想那麼多。
兩人都不語,陳郁感到不好意思,彷彿小心思被窺見,趙由晟的感情倒是十分微妙,他意識到自己沒能改變什麼,重來一世,他還是險些被人殺死,而陳郁為了他,仍是不顧自身安危,陳郁對他的那份情感,還是萌生了。
室內靜寂,突然聽到門被輕輕打開的聲音,兩人一同回頭,看到阿香,粗壯的阿香明顯有蹦跳的動作,她激動道:「郎君,你可是醒來啦!」
「主母,快來,郎君醒來啦!」她跑往內屋,跑得飛快,去通報趙母。
陳郁站起身,候在一側,趙母急匆匆趕來,撲到兒子床頭,噓寒問暖,說個不停。趙母讓阿香趕緊去廚房煎藥,又讓吳杵去城東喊鄧大夫過來瞧瞧,還讓章義去睦宗院喊丈夫歸來。
「你父去睦宗院,也不知在忙些什麼,兒子受傷臥床,他還有心思外出。」趙母不忘跟兒子抱怨。自趙由晟被抬回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趙母一見他就哭,索性不看,待房中為兒子誦經祈求神明庇佑,讓他快些醒來。
其實趙父也在由晟床邊守了許久,到午時才出門去,睦宗院那邊有事要忙。趙幾道被由晟刺傷,他家揚言沒完,走著瞧。趙父直接找上趙幾道的爹,義正言辭把對方說得啞口無言。
「母親,莫要擔心,孩兒沒事。」趙由晟聽著母親嘮叨,忙盡力安慰。
「哪是沒事!你看你都傷成什麼樣了!還拿劍去跟惡徒相搏!要命啊,可不能再這般嚇我!」趙母可是為這個兒子擔驚受怕,從他攜劍消失,就提心弔膽,到他受重傷被抬回家,趙母險些昏厥。
「母親,是兒不孝,兒知錯了。」趙由晟心裡內疚,他提劍跳窗離開時,心裡只有一人。
「孺人,是因為我,阿剩才……」陳郁心中難過,垂著頭。
趙母拉住陳郁的手,輕輕拍了拍他的手,溫語:「小郁能安然回來,我心裡寬慰,哪會責怪你,都是惡徒兇暴,奚王房支不識好歹,都怪他們!」
看陳郁眼眶泛紅,臉頰上淤青駭人,趙母撫摸他下臉,像母親那般溫柔,她讓阿香去她屋裡頭拿盒藥膏來。
她邊幫陳郁抹傷,邊把奚王房支的人都罵了一通。
鄧大夫過來,給趙由晟的傷口換藥,趙母說怪嚇人的,讓陳郁不要看,陳郁還是待在屋中,站在由晟身旁,看得臉色煞白。
用最好的血竭研粉敷上傷口,那傷口已經止血,結痂,不似先前那般血肉模糊。血竭能斂瘡生肌,有化瘀止血的奇效。
整個換藥過程,由晟沒有發出一聲疼叫,連呻&吟一聲都不曾,就是他臉色明顯蒼白,額上不停滲出冷汗來,觀看者也知是極疼的。
換過藥後,又將湯藥服下,趙由晟疲倦,躺在床上昏昏沈沈,陳郁和趙母照看他,寸步不離,已經回來的趙父站一旁詢問兒子的感覺,由晟說無礙,就是有點倦乏。
趙母讓僕人將燭火熄滅得只剩一盞,昏暗中看護兒子,趙父和陳郁都出了房間,趙父見陳郁黯然神傷,讓他回家去歇息。
陳郁行了下禮,跟趙父辭別,他喚上隨從,心事重重離去。
趙父看他走路不大利索,再想他臉上還有傷,把頭搖了搖。這兩個孩子啊,論情誼簡直感天動地,可總覺得哪裡不對,趙父一時也想不到是哪裡不對。
歸家路上,潘真提燈在前,陳郁坐在轎中,董宛跟在身旁,另有數位趙家的奴僕護送,章義仗劍走在轎旁。其實已經無需防範,範威及手下被抓,趙幾洲和趙幾道等奚王房支的子弟受到禁足,不許出睦宗院,等待處罰。
綁架陳郁一事,想來參與者都悔得腸子青,對不可一世的奚王房支子弟是個深刻教訓。一個海商的兒子失蹤,竟能出動府兵,巡檢司水兵,還發動了海港的客船、漁船、貨船參與搜尋,最不可思議的是,還有不少宗室子弟為他撐腰。
簡直是何方神聖,咄咄怪事。
此時,上頭有人的陳郁正在轎中默默掉淚,他想著趙由晟受的傷,承受的痛,真是心如刀絞,雖然趙由晟一個疼字也沒提,可他彷彿能感同身受。
一路行進,一路掉淚,待快到家,陳郁忙拭去臉上的淚痕。
回到家中,陳郁發現父親在家門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回來得晚,讓父親擔心。陳端禮見陳郁回來,忙帶他進屋,吩咐廚房煮熱湯給他禦寒。
在溫暖的寢室里,陳郁慢吞吞喝著熱湯,在墨玉的服侍下入睡,待他睡著,陳端禮才離開。
陳郁回來時眼角還是紅的,陳端禮想兒子哭過,他這個兒子鮮少見他哭,想來心裡實在難受。明日再讓潘順給趙家送去些滋補的藥材,讓他家好好將趙由晟的身體調理好,免得兒子心中愧疚。
陳郁腳腕的傷,起先以為是輕傷,只是塗藥,後來傷口竟紅腫漲疼,行動不便,只得在床上養傷。陳郁苦苦懇求,陳端禮也不許他下床,自然也去不了趙家。
為讓兒子放心,陳端禮親自到趙家拜訪,看視趙由晟的傷情。躺了兩天床,趙由晟精神好上許多,能坐在床上與陳端禮交談。他們一老一少,歷來相處得很好,趙父看見,也覺得神奇,因為兒子和他說的話,可能還沒有陳綱首多。
他們談司理院對範威和蘆場五虎的處置,談陳郁被綁後遭受的暴力,甚至還聊起了鄭遠涯。當趙由晟得知陳郁的腳傷加重,很是擔慮,仔細詢問,陳端禮說請來最好的大夫醫治,漸漸會好起來,只是暫時不許他下地行走。
「由晟,你無事便好,你若有事他還不知要如何自責。」陳端禮自然也是希望趙由晟盡快好起來,可千萬別落下殘疾。
這話就是陳端禮不說,趙由晟心裡也知。
陳端禮來訪時,獻上數盒滋補的藥材,待他離開時,趙父原封不動還予他,說已得他家血竭,很是感謝,這些藥材自家有,收來也用不上。
趙家是宗室,家境殷實,不乏貴重藥材,趙父不肯收,陳端禮便也就帶回去了。
這兩日,趙由晟處於病痛中,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偶爾醒來一會,見見探訪的友人。他雖然臥病,外頭的事都能從訪客口中得知,譬如趙莊鯤帶來遠在京城的消息:趙不敏被皇帝免去宗正一職,奚王房支哀鴻遍野,個個畏罪自危。這是趙由晟期待已久的事,也是他有意促成。
許多事情,趙由晟都有條不紊進行,唯獨在陳郁身上,他哪怕使出伎倆,有意分開兩人,卻總是又湊到一起。
作者有話要說:趙父:多感人的友情啊,男兒在世總得有兩肋插刀的朋友。
導演:不,那不是友情,快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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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陳綱首又給兒婿送藥了,好岳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