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趙由晟一家,頭遭在寧縣過年, 寧縣哪及泉州城熱鬧, 小小的街市, 黃昏不到就閉市, 實在讓人提不起勁來。
午後, 趙由磬無所事事,蹲在廊廡的台階下,手裡拿支樹枝,翻動一片枯葉,枯葉上有群螞蟻在爬動,他已經無聊到逗螞蟻玩。趙由晟過來,往他屁股輕踢一腳,說自己要出去, 要不要跟?
趙由磬立即屁顛屁顛跟上,哥倆一起離開。
廚房裡的香氣飄出, 廚娘稟告趙母已準備好滋補的膳食, 趙母出屋找不著兩個兒子,一問錢伍,錢伍說:「兩位小官人一起走,我看他們走的方向, 是去找章義。」
自打趙母來寧縣, 趙由晟每天都開小灶,趙母認為他在溪花書院餓瘦了,很需要補一補。
趙母知道章義這麼個人物, 他是老趙的屬下,一個小小的捕役。聽說他武藝高強,精通刀劍,都怪老趙,才養出兩個喜歡舞刀弄槍的兒子。
章義家在縣署後頭,走條小巷便到,是處低矮的民宅,有一個寬敞的院子。據說章義的父親本在廂軍擔任低級武官,後因罪免職,章義家中貧困,才到縣署里充當捕役。
趙父到寧縣任知縣,知章義武藝過人,對他很賞識,他娶妻賀氏時,婚禮還是趙父主持。
章義對趙父忠心耿耿,對於趙父的兩個兒子,自然也是關照有加,他毫無保留的傳授趙由晟劍法,對於來跟他學功夫的趙由磬,見他年紀小,則教他幾招拳法。
倆兄弟在章家揮灑熱汗,黃昏一起回家,路上,趙由晟叮囑弟弟:「學武是為強身健體,可不許逞強跟人打架。」趙由磬擺出招式,英勇無畏般:「莊鯤兄說,學武是為了上陣殺敵,報效家國!」
「啪!」
「阿兄乾麼打我頭!」
趙由磬忙護住頭,露出委屈的小眼神。想來莊鯤沒少灌輸他學好武功,保家衛國的觀念。國朝至今,從沒有一位宗子手握兵權,朝廷不允許,學武只是讓他健身而已。
兄弟倆一前以後走進縣署,趙母見他們結伴回來,和樂融融,就也不去計較兩個小子找章義習武的事。
老趙忙於公事,趙由晟來寧縣後,他很少關心他,直接丟給三溪先生管教,趙母這次前來寧縣,他才放下手頭的事,和妻兒好好相伴。
除夕夜,一家人歡聚一堂,老趙在飯桌上教導兩個兒子,話語無外乎是要做個有用的人,身為宗子,即使無所事事,也能過不錯的生活,以致許多宗室子弟不思進取,混吃等死。大丈夫活一世,應當有所作為。當然老趙也不都是豪言壯語,在飯桌上,他也和趙母談論錢財這等接地氣的事。
宗子們居住在泉州港,自然是涉及海貿的,當地宗正司有艘官船,想參與海貿的宗子,會幾家人合伙,到宗正司請個乾辦,由乾辦代替他們上船,拿他們的本錢購買貨物,到海外進行貿易。
「去年沒掙著什麼錢,今年竇乾辦來收本錢,我給他三百緡,他還嫌少。」趙母談起這件事,有些不悅。
「三百緡足矣!這幫乾辦個個貪婪無厭,掙得多,也跟雇主說掙少,要掙少了,就說賠本。」趙父覺得妻子給多了,不過也沒所謂,官船自然是在掙錢的,只不過每年分發到他們手中的紅利少得可憐而已。
趙由晟擱下筷子,道:「但凡巨商,早年都是親自領船出海,才能積攢下數百萬緡家產,否則,就是派遣自家乾辦出海,也總要被欺瞞。」
「兄長,要是我們自己出海經商,是不是也能掙很多錢!」趙由磬在海港長大,也是聽過不少海商故事的。
趙由磬話語剛落,就挨著老趙一掌,輕打在頭上,老趙惱他:「鑽錢眼裡,就這點志氣。」
趙由磬抱著頭,跟母親哭訴:「要把我打傻!」
趙母笑著揉揉他的頭。
趙由晟淡語:「宗子不許出海做買賣。」
海貿極為風險,運氣不好遭遇海上風暴,船員暴動,甚至是海外戰亂,命就沒了,而事實上,進行遠航的人有一千種死法。身為皇族子弟,命很金貴,朝廷不允許他們遠航(也有政治上的顧慮),再則身為皇族去當以命博錢的海商,更是有失身份。
若非這條禁令,這份阻力,前世的趙由晟,也許會有另一番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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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郁在拆開趙由晟的信前,已從吳杵那兒知道,他們一家要在寧縣過年,阿剩就是到元旦,也無法回泉州城。
本來滿懷期待,卻被澆盆冷水,唯一讓陳郁感到欣慰的,也就是手中這封阿剩的回信了。
以前兩人見面方便,根本不用寫信,這還是阿剩第一次寫信給他呢。
陳郁打開信紙,入目趙由晟的字跡,如果不是確定這必是親筆所寫,他都要產生懷疑,因為由晟的字跡變了。他以前的字雖好看,但能看出是少年寫的,而這封信,字寫得沈穩大氣,酣暢淋灕。
好在信中的口吻,熟悉親切,是阿剩的無疑。
原本為過年見不到趙由晟而難過的陳郁,讀過他的信後,心情欣悅,竟一掃愁容。阿剩沒忘記他,見信如見人,彷彿是他在自己耳邊陳述著信中的話語般親切。
陳郁坐在院中,把一張信紙反復閱讀,讀了四五遍,字字在心,才心滿意足將信紙折好,揣進懷裡。他返回房間,路遇墨玉,墨玉戲弄他:「奴家聽聞是趙捨人來信了,難怪小郎君滿面春風。」
陳郁難掩笑意,高興應聲:「嗯,阿剩給我寫信啦!」
墨玉看他歡喜離去的背影,心裡莫名有種念頭:幸好趙捨人前去寧縣,兩人分開了。從她知道趙由晟是因為打傷將陳郁推入水池的秦氏兄弟,才被宗學關禁閉那時起,她就萌生一個奇怪的念頭。
沒有一個趙由晟,陳郁身邊還有蘇宜和戚適昌這些玩伴,而且近來結識鄭遠涯這個新朋友,日子也不覺寂寞孤獨。
陳郁常和鄭遠涯結伴出行,這位見多識廣的友人,帶著他在城中的邊邊角角遊逛,去尋訪奇人,從他們口中聽得奇聞異事。
他們前去番坊,找到一位年邁且落魄的細蘭國水手,鄭遠涯說別看他現在邋遢貧窮,多年前,也是個有名的人物。鄭遠涯請老水手喝酒,幾杯酒下腹,老水手跟他們講龍嶼的龍,他說一句,鄭遠涯翻譯一句,是那麼的精彩,也許世鄭遠涯的陳述為它增添了別樣的色彩。
龍嶼在細蘭國以西,而龍嶼有八座溜嶼,所謂溜嶼指環礁。龍嶼的龍,潛於深海之眼,唯有到生命盡頭,潛龍才肯登上溜嶼,殘喘數月才會死去。
然而人們根本等不到龍死,即使龍嶼極難尋找,而幽深的海眼會吞噬海船,但龍往往在死亡之前,就已被貪婪的人們剜走它額中的寶物。
那是一種叫海玉魄的稀罕之寶,能收聚死人的魂魄,保屍身不腐,讓人起死回生。
細蘭老水手擦去花白鬍鬚上的酒液,他滿臉通紅,已經喝得醉醺醺,口齒不清晰,不過他故事也講完了。
「海玉魄……」陳郁念著這三個字,莫名覺得耳熟,可明明自己以前從沒聽說過它。
鄭遠涯去結算酒錢,回來見陳郁還陷在老水手的故事里,他說:「我聽老爹說,人世間確實有能起死回生的海玉魄,不是水手船工們胡言亂語,不過這東西據說很邪乎。」
至於如何邪乎,鄭遠涯也不知道詳情,老爹當時沒細說。
泉州港有許多來自海外諸番的商人,水手,他們閱歷豐富,身上有很多故事。細蘭老水手不是他們找到的唯一一位,只不過他說的海玉魄,讓陳郁記憶特別深刻。
即將過年,人們紛紛購買年貨,驛街擁擠,車水馬龍,陳郁行走在路上,盡量靠近鋪面,不至於被人推擠,他不是一人出行,身邊有鄭遠涯相伴。他們兩人都沒有課業,閒得很,時常在起。
四周嘈雜,摩肩接踵,陳郁領著鄭遠涯從一處巷口拐進去,經過一堵朱色高牆,陳郁才意識到,這裡是宗學的所在。自從趙由晟離開泉州去往寧縣,他已經好些時日沒經過此地。
他以往常來,每每見到宗學的高牆,就意味著趙由晟家在不遠處了。
「這裡是睦宗院?」
鄭遠涯舉起雙臂,敏捷跳動身子,試圖攀住牆,以便往牆內探看。奈何這堵牆修得真高,就是為了防範外人窺視。
陳郁用手摸了摸牆面,想趙由晟以前在這裡讀書,他黯然道:「這裡是宗學。」
鄭遠涯放棄攀牆的打算,手指前方:「快過年,宗學肯定已經停課,走,我們到前面逛逛。」前面,是條逐漸寬敞的道路,睦宗院在那邊,由晟家也在那邊。
一過去,果然見由晟家的門窗緊閉,院中空蕩,趙母和趙由磬去了寧縣,只留吳信和吳杵這對祖孫看家。卻不知,阿剩得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陳郁在趙由晟家門口停滯不前,鄭遠涯張望四周,說:「看來不能再前進,這裡是南外宗的地頭,前面應該就是睦宗院。」
國朝的皇族子弟,除去居住在京城,也有一部分住在福州和泉州,管理福州、泉州兩地宗子的機構,在福州的稱為西外宗正司,在泉州的稱為南外宗正司。
睦宗院高牆厚門,有兵把守,除非居住於裡邊的人,閒雜人等一律不得挨近,若是膽敢闖入,必被治罪。鄭遠涯很清楚皇族與平頭百姓的差異,不是因他見多識廣,這是常識。
鄭遠涯本要催促陳郁走,見他仍看著那戶門窗緊閉的人家,若有所思,他心中不解:「你認識這戶人?」
「認識。」
「這戶人家是皇親國戚吧,就住在睦宗院外。」
「是宗子的家,阿剩就住這家。」陳郁跟鄭遠涯講述過他這個好朋友,只是之前沒提過阿剩的身份。
「你說的阿剩,他是個宗子?」鄭遠涯有點意外。
「阿剩雖然是宗子,但跟我們沒什麼差別。」
「怎麼可能一樣。」鄭遠涯不覺小郁是個不諳世事的人,卻因何會認為這個阿剩和他們是一樣的人,他似有深意地看向陳郁,道:「宗室可不跟商人家聯婚,尤其宗女不許嫁商人,嫁番人,半番也不行咧。」
陳郁覺得這跟他和趙由晟有什麼關係嘛,他們都是男的,又不聯婚。
鄭遠涯見陳郁不以為然,說:「我倒真想見見你的這位阿剩。」
「為什麼想見他?」
「稀奇,我從沒聽說有宗子跟商家子交情深厚。」
陳郁笑語,等阿剩回來,你自然能見到他,阿剩人很好,尤其待朋友講義氣。
見他提起阿剩時情感豐沛,鄭遠涯想兩人看來很要好,然而宗子在他的認知里是群又高傲,又跋扈的人,卻不知道這個阿剩是怎麼跟小郁交上朋友的。
兩人離開,穿過驛街,騎馬途徑古蓮寺,突然寒風吹面,陳郁抬頭,認出院牆內一株高大且光禿的銀杏樹,樹葉早落盡了,冷風中抖動的枝丫,彷彿顫在陳郁心口,他頓時有種道不明的惆悵感。
曾經金葉紛落,一片片淹沒在前塵往事中。
作者有話要說:由晟:半番是不能娶宗女,但應當不禁宗子娶半番。
導演:所以你是想表達……
由晟:不,你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