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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鯨波》第22章
第22章 我心疼

  海面平靜,客船輕輕蕩動,沿著海岸行進,寂靜的房間里,陳郁無聲無息躺在床上,他在入睡,他正在編織夢境,做著一個光怪陸離的夢。

  他夢見自己毫無防備,遭人從身後推下化鯉池,他在水中掙扎,四周是碧色的池水,池水灌入鼻子、腔肺,他無法呼吸,他驚恐而痛苦,轉瞬之間,他卻又似在黑漆的海域里,在霧蒙蒙的夜裡,他從船艉甲板上直墜入海,數丈的落差,巨大的衝擊使得他被海浪卷進無垠的深海。

  在深海中,似乎有無數的鮫人在圍簇著他,撫摸他的手臉,它們敘說著什麼,用一種他能聽明白的奇怪語言,他害怕極了,他不想跟它們走,他和它們不一樣,他一定是在祈求著什麼,也許祈求著母親救救他,倏然,他脖子掛的小銅獸閃亮,幻變成一頭龐大的怪物,怪物托起他逃離深海,衝出海面。

  海水飛濺,怪物憤怒吼叫著,聲音震耳欲聾,他躺在怪物濕滑的背上,龐大獸體承載著他小小的身子,他和怪物一起懸浮在半空,他在極端恐懼和精疲力竭下失去了意識。

  但他知道是那頭怪物將他送回到父親的臂膀,他覺得應該是如此,因為他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他還活著。

  夢在繼續,眨眼之間,小陳郁躺在父親的臂膀里,晚霞灑進綱首室,高高的書架和書案投下長長的影子,也灑在木床上,在他們父子身上,他們染上一層暖暖的橙紅色。陳郁安心而愜意,聽著三佛齊番醫在隔壁房間搗藥的聲音,他似乎聞到香藥被碾碎時散髮的芬芳氣息,他舉起光滑的手臂,在晚霞的照耀下擺弄手掌,看光影的變化。

  海風拂進窗戶,帶來海潮熟悉的氣息,他仰頭望向艙外,風帆鼓動,夕陽染紅風向桿上立的木戴勝鳥,它的尾巴展開,迎風擺動,似面大扇子。

  綠色的旅人蕉葉子,在風中似大扇子般擺動,簌簌作響,隆都花盛開在嫩綠的枝頭上,一簇簇,鵝黃色的嬌嫩花瓣綻開,芬芳撲鼻。

  陳郁邁開小短腿,踩著凋落在地的隆都花,奔跑過一段小石徑,跑進黎維武席地舉行的酒宴,樂手們的演奏聲隨之停下,小陳郁撲進妍娘的懷裡,妍娘抱住他,他聞到她身上親暱的氣息,他嗚嗚地哭。他在玩耍時被蟲子咬傷,手臂上有一個小紅斑,可疼。

  妍娘抱起他離席,她溫聲安撫,用戴著金釧的手,輕撫他的背,為他哼唱母親曾唱過的歌謠……

  黎維武,佔城國流亡蒲甘國的王侯,妍娘是他的妾,深受他的寵愛,黎維武與陳端禮交情深厚,他的大院子里常有酒宴,他忙著自己的事,不大照顧小陳郁,都是妍娘在照顧。

  妍娘,那個像母親般撫養陳郁的女子,卻在後來為他所遺忘。

  他忘記自己幼年在海外的生活,忘記自己歸國途中墜海的情景,也許是因為落海和親見海獸受到極大的驚嚇而失憶,也許是對自己半鮫身份的恐懼,也許是對和妍娘悲傷分離的抗拒,而今一樣樣重新浮現出來,而陳郁的記憶也得以完整。

  七歲的他,無論願不願意,他的生活經歷了巨大的改變,從父親帶他回國那刻起。汪洋阻隔了他的思念與過往,也埋去他的秘密和恐懼。

  **

  淚水從陳郁的眼角滑落,濕潤被褥,他蘇醒了過來,他周身感覺到暖意,他身上的濕衣物已脫去,換上乾燥,貼身的衣裳,而趙由晟那件沈重,潮濕的風袍,也換成輕軟卻暖和的被子。

  身下的搖晃感,讓陳郁意識到自己還在船上,還在從九日山返回泉州城的路程上,他已離開夢境,回到真實中來。

  他不願睜開眼睛,他怕看見自己的樣子,他也不敢去觸碰自己的肌膚,他很抗拒,甚至感到羞愧。他現在很醜,很醜,他想藏在黑暗之中,無人之所,誰也不要見。

  他待的房間寂靜無他人,哪怕蒙著被子,他也能感應到,他的感官很敏銳,甚至能感應到客船接近海港前的潮氣與風向。他聽到門外的腳步聲,有他父親的,兄長的,還有趙由晟的。

  阿剩也在,陳郁的肩繃得更緊,他很緊張。

  人們只要看清他怪異的模樣,必然不會喜歡他,會厭惡,會排斥,誰也不願與這樣奇怪的他相伴左右。阿剩還會跟他做朋友嗎?如果阿剩也嫌棄,那樣太難受了。

  房門被輕輕推動,傳來父親的腳步聲,父親留下兄長和趙由晟在門外,他獨自進來,並且隨即將門關上,聽著幾不可聞的聲響,陳郁猜測著他看不見的事。他感覺得到父親朝床走來,坐在了他的身旁,無聲無息坐著。

  門外,兄長和趙由晟離去,他們似乎走遠了。

  陳端禮見到被子動了下,他清楚兒子醒來,他隔著被子,輕摸兒子的頭,動作那麼溫柔,讓陳郁眼裡酸澀,讓他感到委屈,他哽咽:「爹,我是什麼?」

  我是人嗎?如果我不是人,我該去哪裡?

  陳端禮的大手搭在兒子的肩上,他回道:「你是我陳端禮的兒子。」

  無論有著什麼樣的模樣,他都是他的兒子,是他與綾娘最珍愛的寶貝。

  陳郁眼眶滲出淚水,他聲音約略帶哭腔:「我會一直這樣子嗎?」哪怕他不去看,他也知道自己已經不大像個人,他就是人們口中說的妖,祖母責罵的妖物。

  陳端禮篤定地說:「不會,孩兒過幾日會恢復原有的樣貌。」

  陳郁蜷曲的身子顫動,用手去捂住自己的臉,他是如此害怕再變不回原來的樣子,渾身戰慄。

  「郁兒記不記得,多年前,爹帶你回國,你落進海裡,被救上來後,也是這個樣子?」陳端禮貼著被,壓低聲音在兒子耳邊訴說。

  那一次落海被救,陳郁高燒數日後才蘇醒,蘇醒後,他記不得自己落海的事,哪怕他經常發噩夢,可他並不記得。

  那年,當陳郁蘇醒時,他的鮫態已經消失,也因此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而今落入化鯉池,他遭遇幾乎相同的事,現出了鮫態,他是否能憶起往事?

  陳郁點了點頭,輕輕嗯了一聲,是的,他落海後,就跟現在一樣身上有鱗片,後來他就又變回人樣。

  「爹,我這次也會變回來是嗎?我不喜歡這個樣子。」陳郁的手臂蹭過被褥,傳來的感覺很陌生,哪怕知道會變回去,他內心仍是抗拒自己現在的模樣。

  「會的,郁兒別怕……」陳端禮輕聲安撫,隔著被子輕拍孩子的背,如同多年前,陳郁落海後,連連做噩夢那般。

  屋中兩人的對話聲很輕,在他們交談的過程中,陳繁和趙由晟都悄無聲息地挨靠過來,兩人同樣在側耳傾聽,雖說聽得不仔細,但能聽見只言片語,再加之揣測,不難知道交談的內容。

  在悄悄傾聽的過程里,陳繁不時瞪向趙由晟,示意他走開,但是對方壓根不想挪位。

  陳繁不清楚趙由晟知道多少,陳郁落池後是他所救,想來該看見的也看見了,但這是他們陳家的事,他不樂意外人參與。

  此時,看著趙由晟那張淡定的臉,陳繁覺得他怕是什麼都知道,外頭傳陳郁是鮫女之子,也傳了許多年,趙由晟肯定有耳聞。

  「還不走,要聽到什麼時候?」陳繁低語,攆趙由晟,陳家的事,與他姓趙的無關。

  趙由晟換了個姿勢,他背靠艙身,兩條大長腿筆挺,雙手抱胸,他回道:「怎得,船還沒靠岸,陳大想趕我下水不成?」

  陳繁以前最看不慣他桀驁欠教訓的模樣,但此時拿他沒奈何,反唇相譏:「偷聽得許多,趙大郎做何感想?」

  「我心疼。」

  趙由晟的話讓陳繁明顯懵了下,等他想確認自己是否聽錯,對方卻早已走開。

  作者有話要說:由晟:別哭,我心疼。

  陳繁:來人,扔他下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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