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扛板凳的老漢是羊肉店的店家叫查魁,他生得高壯, 頗有些勇力, 年輕時也曾有名號, 被人喚做魁虎。原本查魁在廚房裡切肉, 聽得外頭夥計急叫什麼吃白食, 不給錢之類的話,舉把鋒利無比的切肉刀就要追出去。愣是被老婆子攔住,叫他把刀放下,大丈夫怕老婆本是美德,查魁放下肉刀,扛起店裡的長凳就追了出去,把三名兵痞給堵在道上。
查魁在這條街上是出了名的人物,人們見他攔下一群兵痞, 大嗓門叫囔,呼朋喚友, 紛紛聚集過去觀看。三名兵痞身上披掛臟兮兮的甲衣, 蓬頭垢面,吃酒吃得滿臉通紅,他們拔出手刀,搖搖晃晃, 嘴裡罵娘不斷。
圍觀群眾看他們打架, 瞎起哄,聲聲喊得熱鬧,於是聚集更多人來。
查魁用一條板凳擋住兵痞砍來的刀, 抬腳將那醉醺醺的兵痞踢翻,嘴中怒罵:「不去問問,我魁虎的地頭,憑你們幾只瘦猴也敢來狂妄!」
查魁掄起板凳砸向攻擊他的另一名兵痞,直將人砸趴在地,擁有戰鬥力的兵痞減一,人群一陣喝彩。
當地駐軍多,許多店家都遭遇過兵痞的騷擾,大多敢怒不敢言。
看同伴被打倒,另兩名兵痞酒也醒了大半,他們對視一眼,分兩頭抱抄查魁,查魁兩只手打不過四隻手,再說他年老體力差,很快就呈現敗態,被打得連連倒退。
群眾只管驚慌,沒人搭手。
眼看著查老漢的板凳被兵痞砍斷成三截,再無物遮擋,人就將被刀劈傷,不知打哪躥出一名金刀少年,救下查老漢,跟那兩名兵痞纏鬥。
少年身手了得,三下五除二,打掉其中一名兵痞手中的手刀,揮臂猛擊對方的臉面,兵痞捂臉哇叫,一嘴血。
兵痞減二,人群喝彩,吶喊聲不止。
最後一名兵痞長得猴瘦猴瘦,他見兩名同伴倒下,當即胡亂耍了一套刀法,本想唬人,被金刀少年一腳踢倒,一把明晃晃,金燦燦的彎刀橫在他脖子上。
人群嘩笑,齊聲歡呼,熱情洋溢將金刀少年擁簇。
其實要是仔細看的話,會發現金刀少年不是獨自一人出現,他還有兩位夥伴,只不過他打鬥的時候,他的夥伴因為不懂武藝,都退到一旁觀看。
趙由晟和友人下樓,走去探看時,正見查老漢遭兩名兵痞圍攻,金刀少年跳出來,救下查老漢。他們來得晚,被人群堵在外頭,離得也遠,等他們擠進人堆,金刀少年已經「解決」掉一名兵痞,人群喝彩聲震耳。
趙莊蝶個矮,在人堆里努力跳動,想一睹勇士風采,終於教他見著,他回頭歡喜大呼:你們快看,是鄭遠涯!
趙由晟早就認出是鄭遠涯了,雖然他對鄭遠涯的印象是個絡須大漢——上一世,由晟二十歲時才見著鄭遠涯,但此時還是一眼認出他的模樣。
長得這麼流里流氣又愛打抱不平的人實在不多。
趙由晟吃驚於鄭遠涯用刀的嫻熟,他那手法精湛得彷彿雜耍般,雖說兵痞喝醉了酒,戰鬥力減弱,可就是他們清醒著,也絕非鄭遠涯對手。
雖驚訝鄭遠涯武藝高超,但趙由晟的目光並非全落在對方身上,他注視的是鄭遠涯身後的一抹淡色身影——陳郁。
陳郁全神貫注,視線全在鄭遠涯身上,並沒發現趙由晟也在周邊,他看鄭遠涯的神態,流露出欽佩之情,如同周邊圍觀的群眾那般。
在這份欽佩之外,另有份喜悅,那是對親友才有的喜悅,夾雜著親暱與自豪。
趙由晟目光隨著陳郁的移動而移動,見他穿著件素色的氅衣,氅衣裡邊是絳色的錦袍,頭系著紅髮須,他走動時,寬大衣袍和輕盈發須飄動,可以說,若是認真去打量他,將很難移開目光。
氅衣遮擋住他腰間佩戴的香囊,但趙由晟能想象出他身上的香氣,他不陌生。
人群爆出一陣笑聲,趙由晟挪回目光,見鄭遠涯腳踩在兵痞身上,一把金刀架上對方的脖子。
他威風凜凜說著訓斥的話語,叫三名兵痞趕緊把酒錢付給查老漢,立馬滾蛋。
這三名兵痞想來也是吃軟怕硬,爬起身,垂頭喪氣,湊一起交談。其中一名年長的兵痞解下錢袋,不情不願把一串錢丟給鄭遠涯,對他意味深長道:「郎君,可知我兄弟三人是在哪位官人帳下聽職?」
鄭遠涯接住錢,掂掂手,笑得露出一排牙齒:「哎呀,不就是蘆場將校範威的兵嘛,終日在城東欺壓百姓,作威作福,還能是誰。」
三名兵痞或驚愕咋舌,或怒目相視。
根本不在乎他們有什麼反應,鄭遠涯將錢塞進查老漢手裡,朝三名兵痞道:「教你們認識,老子叫鄭遠涯,就住在城東港口。」
他的金刀扛在肩上,一臉不羈的笑,實則是很欠揍的笑容,看在吃瓜群眾眼裡,他簡直整個人都閃閃發光。
趙莊蝶跟著人群激動地喝彩,心裡實在佩服,趙端河看至鄭遠涯自報家門,皺起眉頭,覺得這人太狂,早晚遭人算計報復。趙由晟見到陳郁笑著走到鄭遠涯身邊,兩人在交談著什麼,很是親好。
「我們請鄭義士一起喝酒如何?」趙莊蝶再次萌生請這個海寇兒子喝酒的念頭,而且還尊稱人家「義士」。
「怕是太遲。」趙端河手指前方。
查老漢正把住鄭遠涯的手臂,將他往自家店鋪里邀,十分熱情,想要報答這位救命恩人。
雖說如此,趙莊蝶還是上前邀請鄭遠涯到春風樓喝酒,鄭遠涯頗為詫異,打量了下對方。他認出此人就是在東水濠跟陳郁打招呼的宗子,再見他們三人結伴,鄭遠涯將三人一並打量,尤其是站在正中的趙由晟。
也是有意思,他本來不認識趙由晟,可小郁跟他說過很多這人的事,他的模樣似乎也就因此而鮮明,見得本人時,鄭遠涯當即就猜出他是誰。
再說嘛,自從這三人出現,小郁一臉笑容,目光一直看著他們中間最是器宇軒昂的那位宗子。
鄭遠涯將陳郁推上前,道:「讓小郁陪諸位飲酒,我與世安另有應酬。」
也不管李世安多不願意,鄭遠涯拽著他一起走,進入查老漢的羊肉店。
鄭遠涯在海船上長大,不愛行禮數,必是怕應付宗子麻煩才拒絕如此乾脆。再說他本也是個世故的人,又豈會不知道他海家寇出身不討喜,和宗子一起喝酒什麼的,實在有點荒誕。
雖然被鄭遠涯拒絕了,見到陳郁歸隊,趙莊蝶還是很高興,攬著陳郁,一路激動的說個不停,盡問他鄭遠涯的事,稱贊此人是古時才有的俠客。
四人返回春風茶樓,趙端河和趙由晟走在後頭,趙端河說:「行俠仗義雖好,可要是有範威這樣的仇家尋上門也挺麻煩。」
趙莊蝶道:「鄭義士既然敢自報家門,肯定是不怕範威,不就是一個小小的鹽場將校。」
趙端河搖了搖頭,上前一步,跟想法天真的老友講道:「那得看是幫誰看鹽場,莊蝶,有權勢不在於官職大小……」
陳郁被端河越過身,「搶走」與他交談的莊蝶,他自然而然就和趙由晟走在一起。他在由晟身邊,心裡高興,從再次撞見他們就滿心歡喜,他們四人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不曾聚集在一起。
趙由晟問:「小郁,適才那輛車撞著你了嗎?」
橋上的事,原來阿剩看見了。
「沒撞著,幸好遠涯拉了我一把。」
趙由晟確實看見了,還看的很清楚。
橋上的陳郁,離得很遠,密密麻麻的人群阻擋,而此時身邊的陳郁,觸手可及。
四人慢悠悠來到春風樓,登上樓梯,兩兩交談,依舊有往昔相伴時,親密無間的氛圍。
來到雅間,四人落座,量酒博士要給陳郁倒酒,趙由晟把手一擋,問陳郁喝不喝得習慣流霞酒,此酒就是只喝一杯,不擅長喝酒的人也會喝醉。
「我想和你們喝一樣的酒。」陳郁笑答。
莊蝶年紀不大,不也在喝流霞酒,陳郁覺得自己喝點沒事。
「就是,別怕喝醉,喝醉有阿剩背你回去。」
趙莊蝶在旁慫恿,示意量酒博士趕緊倒酒,趙端河睨了趙由晟一眼,那小眼神近似揶揄。
四人邊交談邊飲酒,趙端河和趙莊蝶還在談蘆灘將校範威的事,此人很有些談資,而且他看的鹽場還是趙幾道大伯家的鹽場。
按說鹽場歸官府或者地方駐軍所有,可如果手中有權有勢,兼之又有宗子的身份,是能夠侵佔的。
趙由晟沒再參與他們的話題,似乎不感興趣,他在跟陳郁談話,談的都是日常瑣事,像近來家中的吳先生教了哪些課文,在珠子茶坊聽了什麼故事之類。
「阿剩,都是說我的事,你呢?」
「我還是那般,讀書而已。」趙由晟淡語。
陳郁微醺,托著一邊腮,淺淺笑著:「阿剩以後會不會像祖父那樣,擔任市舶司的提舉官。」他為自己的想象而開心,描述:「要是阿剩出任市舶司提舉,每年遣舶宴我都要去參加,我以後會有自己的船。」
他低頭小口呷酒,酒杯中的酒已過半,他的笑得眉眼彎彎,特別好看。
趙由晟看著陳郁的笑臉,戲語:「那般,便給你蓋上好幾張水關公憑,隨便你攜帶違禁品出海。」
趙端河正在喝酒,聽得這話,險些嗆到,趙莊蝶樂呵呵傻笑,顯然有幾分醉意,他攬陳郁的肩膀,開心問:「小郁,那我呢?」
陳郁說:「莊蝶,好像不喜歡當官吧。」
趙莊蝶點了下頭,他讀書不行,通不過科舉,但他能憑祖上遺澤做個芝麻小官,譬如當某個小縣的主簿啊,縣丞之類,實則他也沒興趣。
「那莊蝶以後就當個聽曲喝茶,無憂快活人。」
「承小郁吉口!」莊蝶很喜歡,道:「我還要開家小茶坊,請說書先生專門講我愛聽的故事。」 趙莊蝶反正也沒什麼追求,過得舒適就行,他見趙端河直皺眉,又說:「你們來喝茶都不收錢,端河要是來就收雙倍!」
「怎得,我反而要收雙倍?」
「你肯定不許我清閒無事,要念叨我好幾年,再說到那時,你不是通判也是知州,俸祿豐厚,當然要多加錢啦。」
趙端河搖了搖頭,他對這個摯友毫無辦法,繼續喝酒,心裡又想,若真是這樣,倒也不錯,他有心出仕,想有所作為。莊蝶的趣好不同,只要他開心便好,又何必強迫他一定要去當個事雜繁忙的地方小官吏呢。
窗外陽光明媚,街道人聲熙攘,趙由晟的心卻很沈靜,他為自己倒酒,一連喝了好幾杯,他聽著友人們對日後的期許,知曉前世諸友的結局,他心中卻不知作何感想。
陳郁果然喝醉了,他年紀小,酒量不行,趴在桌上,很快就睡著了。
離開酒樓時,趙由晟拉陳郁起來,他的身子軟綿綿,那模樣睡得可香了。不忍心將陳郁弄醒,在莊蝶和端河的協助下,趙由晟將陳郁背在肩上。
他還是第一次背陳郁,沒覺得背上的人多沈,倒是心中有他的分量。
「阿剩你喝那麼多酒,別把小郁摔著。」趙莊蝶有點擔慮。
「我看由晟沒醉,無事。」趙端河是瞧出來了,由晟不知道什麼時候偷偷練了酒量。
四人下樓梯,趙由晟背著人,慢行在前,趙莊蝶在後,伸手托住陳郁,怕他睡得迷糊,從由晟背上掉落。
趙端河看著趴在老友肩上的秀美少年,心情頗複雜。
董宛帶轎夫前來,候在樓下,目瞪口呆看趙由晟背著陳郁出來。趙由晟小心翼翼將陳郁放進轎廂,還拉好被子幫他蓋好。陳郁躺臥在轎廂裡邊,安安靜靜地睡,看著睡得很舒適。
趙由晟放下轎簾,對轎夫吩咐:「回去動作輕些,別蕩醒他。」
趙端河看得清清楚楚,轎夫起轎,趙由晟有扶轎的舉動,還再次叮囑轎夫輕些抬,別將人晃醒。醉酒又被晃動,醒來會十分難受。
轎子遠去,消失人群中,趙端河啓口:「由晟,我總覺你……」
謹慎如他,思慮再三,終是沒往下說。
作者有話要說:趙端河:我有不好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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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三官:臭小子,又在外頭惹事,哪次不是你老爹幫你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