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睦宗院的北院有棵木棉樹,很是高大, 每年葉子落盡時, 花期就也到來, 木棉花紅彤彤掛滿枝頭。便在這木棉樹之下, 立著兩尊石像, 衣冠博帶,手中執劍,說像似石將軍,卻又不是,據說自打睦宗院營建在此,便就有這麼兩尊石像,陪伴南遷的宗子,度過百餘載的時光。
趙由晟從木棉樹下走過, 樹杈上葉子稀寥,在秋風中瑟抖, 他對睦宗院自然熟悉, 但北院他來得少,竟似有兩三年沒來。
北院以前住著樸王子孫,鼎盛時還住過一位郡公,後來樸王房派凋零, 空出的房舍入住其他房派的子孫, 與樸王子孫混居。
趙由晟的腳步踩在枯葉上,沙沙響動,他低頭看地面, 地上鋪著平整的大石板,美觀便行。在上一世,安撫使下令殺宗子,睦宗院內的婦孺並未幸免,這處石砌的地面曾被鮮血染紅。那情景,大概就如春時,木棉花凋謝鋪地般,猩紅一片吧。
「由盛當真不回宗學就讀?」
趙孟壽的聲音響起,趙由晟才意識到自己走神了,他抬頭看這位品學兼優的學長,看他冠上頂著一片枯葉,面無表情道:「在家也能讀書。」
同行的趙莊蝶問:「孟壽兄明年要參加科考了吧?」
趙孟壽背手而嘆,眉頭皺起,一副憂國憂民的模樣,他道:「朝中奸臣當道,怕是報國無門。你們看,而今連族父都心灰意冷,辭去戶部侍郎不做,黯然歸家,再不願過問朝中事。」
莊蝶俏皮地對由晟使了個眼色,腳步加快,他意料孟壽兄要抒發一大段廢話。隨即,由晟和莊蝶果然快步離去,留孟壽兄一人在木棉樹下大發感慨,壓根不知道只有石像在充當聽眾。
由晟和莊蝶跟上前面的人,那是他們的老爹,這群老頭子腳步輕便,邊走邊交談,竟把兒子們甩在後頭。
三個老頭子中,以由晟的父親趙師勉最為年輕,孟壽的父親趙汝泰最年長,而莊蝶的父親趙宜春身份最尊貴,三家老頭子雖然年齡差異,身份不同,但他們之間有不錯的交情。
做為宗子,罕少能在朝中擔任要職,趙孟壽口中的族父名叫趙希聲,他是個特例,他能力出眾,又深得皇帝信任,才能官至戶部侍郎。
趙希聲也是由晟的族父,他們同出樸王一系。
一群人結伴,行至戶部侍郎趙希聲家門前,侍郎家僕忙將人迎進屋去,恭敬道:「趙公正在廳中會客,將仕郎攜帶妻兒來訪。」
僕人所說的將仕郎是趙侍郎的姐夫,廳中此時人多,趙由晟等晚輩自覺在院中等候,老頭子們則不用避嫌,由僕人請入室。
趙侍郎家的庭院有些荒蕪,可見數名僕從在院中修葺,想來趙侍郎辭官後,將在這裡居住。莊蝶在院中四處走走逛逛,閒不住,由晟和端河在廊下交談,耐心等待,沒過多久,有僕人過來,邀請他們進屋。
三人被帶往書房,卻不是客廳,一進書房,就見趙侍郎和他們的父親在裡頭,老頭子們正悠然喝茶,閒聊。
趙侍郎距離上一次回泉州城已有數年,見到同宗兄弟的兒子們,他幾乎要認不出來。趙宜春示意由晟三人站在趙侍郎跟前,都不要出聲,讓他辨認是誰。
趙侍郎掃視過三名少年郎,將手一指,點中趙由晟,笑道:「你是由晟。」
趙由晟忙上前行禮,答是。
「族父,還得我不?」莊蝶活潑,沒大沒小,手指著自己臉上的酒窩詢問。按說他和趙侍郎不是同房派,但也跟著由晟喊族父。
「認得,你是莊蝶。」趙侍郎記性不錯,再說就是不看莊蝶的酒窩,看他圓臉矮個頭也能認出。
孟壽上前行禮,趙侍郎拍他肩問他:「阿壽,娶妻了嗎?」
孟壽的老爹趙汝泰回:「尚未婚娶。」
何止這兒子沒門親事,他那大女兒也還沒嫁呢。
趙侍郎讓僕人搬來椅子,給三名晚輩入座,他待晚輩親和,毫無架子。他逐一詢問晚輩學業,勉勵他們幾句,便就和他們的父親聊起宗室里的事情。
趙侍郎離開泉州城多年,壓根沒想到當地的宗正司竟會被奚王一系把持,聽著故友們的講述,他的神色陰沈。
趙侍郎本是厭倦朝中爭鬥,對時局失望透頂,才想回鄉清閒養個老,看來這清閒他是指望不上了。
天近黃昏,趙侍郎親自將訪客送出院門,相辭時,他執住由晟的手,贊道:「後生可期!」
離開趙侍郎家,走過木棉樹,莊蝶摸了摸頭,胡語:「怎麼阿剩就後生可期了,我也不差呀,族父卻不贊我。」
孟壽道:「不也沒贊我。」
孟壽回想了下,在書房裡,老頭子們談官船分賬不均的事,由晟插了兩句話,他說官船的乾辦不該由宗正司指派,而應當由宗子自行雇傭,還說每個房派雇傭一名乾辦進行航海貿易,分賬時,也可以多分些錢給孤貧的家庭。
宗正司要是按由晟這種法子管理官船,能避免不少矛盾。
往時看由晟不像是個熱愛動腦的人呀,反倒動手能力比較強,沒少跟人打架,孟壽有點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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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家香室里,有陳郁忙碌的身影,他從木架上收走晾乾的香餅,香餅樣式各異,有圓形,有菱形,有方形,還有篆香。
這些晾乾的香餅,香味各異,陳郁每收一塊,便嗅一下氣味,他不只自己嗅,還會遞給他的香友——曾元容。
曾家和陳家離的很近,相隔一條巷子,但身為名門望族的曾家,有些瞧不上海商家族,要不兩家的小郎君,早早就該相識。
數日前,曾元容祖父大壽,陳郁跟隨父兄前去祝賀,因他人物標緻,身上佩戴的香料特殊,由此被有香癖的曾元容引為知己。
曾元容在族中兄弟里排行第五,城西的人們就給他取了個香五郎的外號。
這是個秀美的少年郎,愛香近似痴,而且喜愛精美的衣飾,甚至有傳聞,說他好女裝。
若非陳端禮是個豁達之人,斷然不會允許兒子與這樣的人往來。
陳郁不曾見過曾元容穿女裝,對於外面不懷好意的傳聞,他不感興趣,人們不也總說他是鮫女的兒子,雖然他還真得是。
陳郁低頭嗅聞手中的香餅,氣息溫厚端靖,他說:「元容,這塊香餅我想送人,有一人適合它的香味。」
曾元容用手帕接過香餅,輕輕一嗅,他聞來卻覺味道甜美,笑語:「適合贈佳人。」
陳郁莞爾,取回香餅,放入木盒,心想阿剩可不是什麼佳人。
兩人繼續收香餅,每一塊都放入一隻精美的香盒,這些香盒堆在桌上,已有八九盒之多。曾家殷富,家中買得到好香料,陳郁家是海商,自然也玩得起香。
「小郁,你聞聞這塊香餅,味道甚是古怪,想來是我弄錯了配方,不如棄掉。」
曾元容收到一塊氣味特殊的香餅,那味道讓他皺眉,他不喜歡。他是個纖細的人,能從香氣中聯想到許多事物,這塊香,就似一個危險的人物,散髮令人不安的氣息。
陳郁接過香餅,捧香輕聞,似有所想,他道:「像似薔薇水的香氣,但更濃烈些。」
「是如此。」曾元容恍然,還真像,聞起來怪,正因它的味道濃烈,很是強悍,而他們平日使用的都很清淡。
「丟棄可惜,不如贈予鄭遠涯。」陳郁將香餅還予曾元容,他也就是隨口一說,覺得遠涯可能合適。
「我做的香,為何要給一個蠻漢。」
曾元容說是這般說,還是將這塊氣味特殊的香餅裝進木盒里,用的材料昂貴,不捨得隨手丟棄。
其實曾元容不曾見過鄭遠涯,但他聽說過這人的事跡,知曉他是海寇的兒子,打小在海船上跟粗魯的水手們廝混,是個粗野,狂妄,刀不離身的人。
曾元容想:小郁性格真好,和鄭遠涯那樣的人也能相處得來。
兩人收好自制的香餅,從中選出一塊燎燒,並取來各自的琴,在裊裊香氣中彈奏。
美少年們相伴於香房,異香繚繞,琴聲悠悠,倒也是讓人浮想翩翩。
陳郁從曾元容這兒,不只學制香,也學彈琴。
從曾家離開,陳郁攜帶兩塊香餅,書童董宛抱著一張琴,主僕兩人歸家。
自從學會彈琴,陳郁在家也常彈奏,他雖然是商家子,但頗有些風雅氣質。
花廊寂寥,空蕩,琴聲悠揚,帶著淡淡的悵意。
從由晟回泉城至今,他都不曾到陳家來訪過,花廊上再沒出現過他的身影,陳郁有時想起這件事,難免失落。隨著年歲漸長,他們行為舉止似乎都應該合乎規矩,可這樣的規矩,陳郁不喜歡。
陳郁想著明日去趙家一趟,把自制的香餅贈給阿剩,順便謝謝他將醉得不醒人事的自己背下春風樓。
陳郁記不起自己喝醉後的事,他從董宛口中得知,是阿剩背他下樓,還知道阿剩一再叮囑轎夫將轎子抬穩些,別把他晃醒。
那日,醉酒的陳郁在轎中安然入睡,回到家後,都沒醒來,一覺至天明。
作者有話要說:遠涯:嗤,誰在說我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