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一杯酒
陰朔踏著暮風回歸自己的仙府時, 蒼山已是天階夜色凉如水。
蒼山的夜晚向來明朗,因爲流雲都聚集在蒼山的半山腰上,這座山太高太高, 比遠離俗世的仙界還要更接近蒼穹的頂端, 那樣遠離俗世的孤絕荒凉。
陰朔一路前行,突然袖手而立, 不知怎的,如此清寂蕭條的蒼山雲頂,竟讓她莫名生出幾分眷戀的味道。
陰朔抬頭望天, 她突然發現站在蒼山之巔仰望星辰時, 天邊的明月群星都會格外清晰閃耀, 墨色染就的夜幕美得像流動的長河,泛著粼粼的銀光。
蒼山的雪也美得格外有意境,它們落在這無人踏足的深山, 少了幾分北地的淩厲,缺了幾分水鄉的柔婉,却反而透著不染塵俗的純粹,白得純淨無暇。
陰朔看著樹梢上的雪, 看著雪裡的梅花, 看著天邊的孤月,却不知爲何, 在這極致的清寂中, 却讓她品出了幾分紅塵俗世的寧和與溫暖。
劍尊耳目靈敏, 隔得這麽遠, 依舊聽得見紫華的笑,約莫是小一又給他講了幾個笑話,樂得他不能自已,甚至忘了時辰了。
也是,蒼山其境過清,但正是因爲多出了那麽一個人,就變成了令人心安的理想鄉。
陰朔淡淡一笑,踩著月光鋪就的毯子,徑直回了自己的道場。
陰朔回了自己的寢室便在蒲團上盤腿坐下,她幷非不願與小一多聊幾句,而是她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
陰朔探手入襟,從懷裡摸出了一個精緻的銀花琉璃瓶,打開了瓶塞,從中取出些許香粉來。
一點火光在陰朔的指尖燃起,幽幽地點燃了香粉,那蒼色的火焰包裹著合香,安靜地懸浮在陰朔的身前。
一股清冽到令人不自覺屏息的氣味緩緩地擴散開來,陰朔雙眼緊閉,在氤氳靉靆的青烟中進入了坐忘之境。
陰朔幷沒有忘記小一曾經說過,自己修的是「三雅道」,三雅道聽著像是俗世中人修身養性怡情弄趣的小手段,但實際上也是「悟道」的一種。
在聽過小一的描述後,陰朔就意識到,小一所修的道或許更注重「悟道」而非「習術」,那麽她對「道」的了悟定然會從她所修習的方式中呈現出來。
比如斟茶、比如調香、比如插花,只要見到幷略微感知一番,或許就能明白小一所修的「道」是什麽。
這也是爲什麽素問如此看重小一送來的合香的原因,他們都希望能更多地瞭解小一,也更多地瞭解另一個世界的模樣。
陰朔在合香的氣息裡鬆開了護持神魂的禁制,放任自己的神智沉浸在香氣帶來的意境中,感受著合香傳遞過來的情緒以及記憶。
這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特別是對於陰朔這種警惕心極强的人來說,任由自己的神魂露出如此薄弱無力的一面,極其容易被心魔趁虛而入。
但是陰朔能感覺到,在神魂解禁的瞬間,溫柔宛如山澗溪流般的香氣便將她包裹了起來,輕輕軟軟地,像孩子稚嫩的手,牽著她走向一個瑰麗的夢境。
陰朔順著氣味的指引而去,她已經有很多很多年不曾做夢了,凡身成仙後入坐忘之境便如同神游太虛,不會再有夢境。築基之後的問道者如果做夢,那多半與天機相關,或是對某種灾厄之事的預警,這種夢境也不會再有七情六欲摻雜其中,反而盡是空冥。
陰朔追尋著晚香玉的氣味,踏入了朦朧的夜色之中。
她神魂强大非常人可比,夢境中所見所聞比之常人自然更加清晰,怎奈何造夢之人記憶已被時光衝刷得單薄,只剩下淺淡模糊的回憶。
陰朔神情冰寒如雪,她幷指往眉心中間一點,額上銀色劍痕的仙印便泛起銀藍色的漣漪。
她雙眼輕闔,磅礴浩瀚的神魂之力頓時四散開去,只是一眨眼的時間,陰朔的神識便徹徹底底地掃蕩了這個不算廣闊的夢境之地。
陰朔沉著眉眼,踏進了一座古色古香的唐風庭院。夢境正值夜半時分,星歸月向,四下安靜得讓人心裡有種莫名的悵然與空虛。
陰朔脚步不停,穿過重重庭院回廊,最終在一處花園長廊的屋檐下找到了這模糊夢境裡唯一清晰的身影。
容貌稚氣難掩的少女跪坐在長廊之下,神情安然地凝視著庭院中綻放的夜來香,長長的墨發披散了她一身,宛如水墨蜿蜒揮就的畫。
她的呼吸輕輕淺淺,若不是她睜著雙眼,幾乎要讓人以爲她已經酣然沉睡,因爲她是這樣的安靜,靜得單薄而又渺茫無依。
陰朔手指微微一收,下意識地想要摩挲自己的劍柄,到頭來却摸了個空。
陰朔走上前,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坐在長廊邊上的少女,她倚靠著柱子,脊梁却挺得筆直,一個很累又很緊綳的姿勢,像一張無法鬆懈的弓矢。
陰朔的身影遮擋了少女正在沐浴的月光,她似有所覺地眼睫輕顫,有些憊懶地抬起眼眸,與陰朔兩兩相望。
那是一張清純而又充滿距離感的容顔,哪怕她年歲尚小,但眉眼已經可以窺見幾分矜貴嫻雅的高高在上。
陰朔半跪在少女的身旁,伸手撫上了她的臉頰。
原來——這就是小一的模樣。
與陰朔想像中溫柔俏皮的可愛不同,真正的小一原來生得如此冷淡,甚至比容貌美得極具攻擊力的陰朔還要多出三分距離感。
幷不是讓人一眼驚艶的容貌,幷不是美得鋒銳逼人的精緻五官,她眉眼淡淡的,眼神柔柔的,但那藏在眼角眉梢揮之不去的漫不經心總是帶著自然而然的矜持貴氣,宛如世家大族中走出來的名門閨秀,一舉一動都在昭顯著自己的與衆不同。
陰朔的手沒能觸碰到少女的臉,因爲少女抬起手,握住了她的手指頭。
「你是誰?」少女輕聲詢問,聲綫還透著稚氣的柔軟,儂儂軟語,軟糯嬌甜。
「我是陰朔。」陰朔幷未刻意隱藏自己的氣息,反而大大方方地展露在少女的面前。
聽見少女的問話,陰朔也只是自然而然地說出了自己的道號,她不喜歡欺騙,也不喜歡隱瞞,更何况她就是劍尊陰朔,這件事情沒有什麽好否認的。
「你找我有事嗎?」少女依舊詢問著,眼神透著懵懂的困惑。
「不是我有事相尋,而是你欠了我一場醉酒。」陰朔抬手揉了揉少女的腦袋,平靜地道,「醉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就只有現在與未來,沒有過去的傷懷了。」
「調製了這款香的你,是這麽期望的吧?」
易塵從夢中驚醒。
她有些恍惚失神的坐直了身體,微微偏首朝著床頭櫃的方向望去。
燃燒了半截的陰朔香冒著裊裊的青烟,像一場雨,淋濕了一隅的夢境。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總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却忘了夢境裡發生的事情,唯餘心口一點悵惘,證明她有過這樣的一個夢境。
易塵已經很久沒有夢見自己的過去了。
她在逐漸釋懷那噩夢一樣的過去,因爲她相信時間能撫平一切的傷口,直到有一天,她能像釋懷雙親的離世一樣釋懷一切,原諒他人,也原諒自己。
——不需要同情與憐憫,只需要一個能陪你大醉一回的人罷了。
易塵怔怔地看著最後一點陰朔香燃盡,仿佛嘆息一般緩緩吐出一口鬱氣,心情也逐漸變得明朗了起來。
雖然她不記得夢境的內容了,但是那個夢應該是一個美夢吧。
易塵枕著合香的餘味重新入睡,唇角却始終帶著淡淡的笑意。
蒼山雲頂之上,白綢遮眼的時千撥弄著星盤,修長的手指觸及一綫明亮的星光,一時間微微怔然。
闔目靜坐的道主悄無聲息地睜開了眼眸,兩人抬頭望去,便見一身銀紋白衣的劍尊踏月而來,衣袂翩然仿佛即將乘風而去,一派灑脫超然。
她那清艶絕俗却又過於淩厲鋒銳的眉眼少了幾分迫人的酷烈,冰雪之意猶存,冷淡依舊,但那仿佛鬱結於心般的乖戾偏激却一掃而空。
「陰朔道友?」時千似有明悟,偏首喚道,「汝可是斟破『我執』了?」
陰朔神情漠然,氣息却如烟縷一般縹緲。聽見時千問話,她却是緩緩搖頭,道:「吾不知曉,何爲『我執』。」
她修道多年,清心寡欲,看得開的看不開的都已經能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放下了,這麽多年過去了,她從不知曉自己的執念是什麽。
直到夢境中的少女舉起了一杯酒,烈酒入喉,又辣又苦,仿佛收集了人之一生所有的眼泪去釀造的一場執迷不悟。
她之一生,愛憎分明,快意恩仇,不曾有過迷茫,不曾有過後悔,只是有些遺憾。
而那些遺憾,伴隨著一杯苦酒浩浩蕩蕩地熾燙著咽喉,於是夢碎了,人醒了,終於清楚,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
心痛如割,却那麽快活。
時千問她是否斟破了『我執』,陰朔不知,因爲她不知曉自己爲什麽要執著這麽一杯苦酒,執著這樣一場渺茫的夢。
原來小一說的是真的——熬過去了,却不代表不痛,也不代表自己就忘了那時候的痛。
——不是因爲過去了,心裡就不委屈了;不是因爲傷口愈合了,就可以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了。
陰朔負手而立,身後是高懸天際的皎皎明月,照得她身披三尺皓雪。
「吾只是飲了一杯酒。」
——然後酒醒夢終,痛快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