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不著急
佛子芬陀利自極九大會之後便離開了自己的國,開始在人間流浪。
極九大會上的一場論道雖然有驚無險, 但擅於詭辯的苦蘊魔尊雖然幷沒有達成自己的目的, 却也毫不留情地揭示了佛門一直以來都視而不見的問題所在——佛門沒有自己的道, 從來都沒有。
佛子,到底只是「佛子」而非「佛祖」。
儘管令人無法接受, 但芬陀利也無法否認,佛門幷未在神州大陸上立下道統——至少,他們目前還未能走出一條被大道所認可的道途。
那擁有一雙讀心晦目的苦蘊魔尊雖然滿口詭辯之辭, 但佛子也無法忽視, 是他自己佛心不純,本心未立,因此才被人逼入困局。
佛門對不起他們那披在身上華彩璀璨的袈裟與緇衣。
想明白這一點的佛子脫下了袈裟,換上了自出生以來便從未上身過的粗布麻服,陋衣裹明心, 就此離開了佛光塔。
這一路行來, 芬陀利與凡人同吃同住,不使用任何的術法神通, 亦不貪圖任何聲名利祿,沾染了一身鉛華, 却也隱有所悟。
此時遇見了往日裡的論道之友,自然是滿心感慨。
易塵跟佛子一起蹲在街邊的小巷口吃餅, 只不過易塵吃的是香噴噴油滋滋的葱油大餅, 而佛子吃的是乾巴巴的白麵餅子。
「你們佛教不能吃五辛, 還真是辛苦呢。」易塵略帶感慨地嘆息著。
佛門視蒜、葱、興渠、韭、薤爲「五辛」, 認爲五辛熟食則發淫,生啖則增恚,有礙修行,故而不宜食之。
道教對此也有相似的觀念,但是對易塵這個半吊子來說……嗯,真香。
吃餅的這一小段時間裡,芬陀利用一種仿佛朗誦經文一般平仄有序的語調將自己這段時間於紅塵游歷的見聞娓娓道來,易塵這才知道這位自出生便被送上佛光塔的佛子這段時間以來到底經歷了什麽,也終於從對方的傾訴中弄清楚,如今距離極九大會已經過去五年了。
這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畢竟對於易塵來說,極九大會的風波恍惚間還是今年剛發生過的事呢。
這五年裡芬陀利的經歷可以稱得上是多姿多彩,從蒼山上下山歸來後,芬陀利就把跟隨在他身後的信徒們全甩了,自己一個人遁入凡塵。
佛子在紅塵中游歷了五年楞是沒有被佛門找到半點踪迹,給小孩看過診,碼頭扛過包,旱澇時還幫忙壘過堤壩,秋收還下田幹過農活……
然後成功把自己從潔淨出塵的佛子折騰成了眼下灰頭土臉的苦行僧……
……等等這都什麽鬼?雖然說要親民一點但是這未免也太超綱了吧?碼頭扛包你是認真的嗎佛子閣下?
被質疑的佛子沒有聽出易塵充滿吐槽欲望的潜臺詞,只是認真無比地點點頭,還多此一舉地贊美道:「漁村農家的飯菜別有一番風味呢。」
——雖然和尚只能吃海帶就是了。
除了這些見聞以外,芬陀利還給易塵帶來了一些有用處的情報。
天地大劫的具體灾厄究竟是什麽,這一點只怕是問天樓的時千仙尊都說不清所以然來,畢竟嚴格來說,劫數是一種周期性的灾難,但是在灾難期會發生怎樣的禍患,就幷不是人爲運算可以預知到的事情了。
打個比方,你可以知道自己兩個月後要參加考試,但是你幷不能預知到自己具體要考什麽一樣。
但是在芬陀利的描述中,易塵發現了一絲蹊蹺。
芬陀利去過神州邊境之海,那裡再過去便是神州的邊境是浮羅仙島所屬的領地,由居住在那裡的浮羅國子民鎮守。
作爲擁有一位仙尊坐鎮的領域,按理來說邊境之海應當風平浪靜到令人髮指的地步才對,但是實際上,芬陀利去過邊境之海的港口,却聽漁民們說過最近海上的天氣糟糕透頂,魚蝦也躲得嚴嚴實實的,恐怕有大海嘯即將來臨。
而除此之外,仙界據說經歷了一場天火之灾,易塵聽佛子的描述,感覺那場天灾應該是火山噴發。
「五行失常。」佛子啃著白麵餅,低垂著眼眸說出了自己的推斷,「天道失序,五行失常,不知曉之後還會有何種灾禍。」
易塵咀嚼面餅的速度逐漸放慢了下來,面具掩蓋了她莫測的神色,語氣亦聽不出絲毫的异樣:「天道失序?這個從何說起?」
「若非天道失序,千年前的道主何必身化天柱,自縛蒼山?」芬陀利搖搖頭,眉眼藏著一分悲天憫人的慈和之色,「天地熔爐,衆生皆苦。」
佛子語帶嘆息,却有著仿佛順從天命了一般的輕描淡寫,他言辭真摯,幷沒有注意到易塵將油紙攥得發皺的手。
「……是這樣的呢。」易塵勉力控制住自己不要流露出半分的异樣,故作無事地打探道,「爲什麽天道會失序呢?是因爲……天道徇私了嗎?」
「徇私?」佛子不明所以,却是老實地搖頭道,「幷非如此,天道失序,於更早之前。」
「第二次天地大劫之時,此世就已踏入末法時代,是道主爲此世換來了苟延殘喘之機,但如今,也已然走至終局。」
佛子朝著易塵微微一笑,他一勾唇角,便鉛華盡去,如神佛一般慈悲寬柔:「大抵這便是天命吧。」
易塵的心情突然變得沉重無比,她嘴唇微抿,欲言又止,最終却什麽都沒能說出口。
在佛子溫言道謝幷返回大殿繼續淨化陰骨時,易塵獨自一人陷入了沉思,從佛子口中無意間聽到的這則情報給她帶來了極大的衝擊,却無法對他人言說,只能由她一個人挨著。
在其位,盡其責,易塵想要守護這個世界的心是真的,不僅因爲這個世界有她的友人,更因爲她深愛著這個世界。
——她深愛著這個曾經只存在於她憧憬與夢想之中的世界。
她喜歡道術,喜歡超越自然的能力,喜歡存在於虛空之中世界的本質,喜歡那些被現代人笑稱爲「幼稚」的東西。
哪怕被全世界否定,被整個社會排擠,她也依舊義無反顧地喜歡著這些東西。
仿佛,只要多瞭解一點,她就能距離這個世界的本質更近一點——就像本能一樣,就連理智都無法違抗這種無望的追逐。
可以說,這個世界的存在,本身就是易塵的夢想,而夢想往往是美好的,值得人拼盡全力去呵護的。
易塵有些茫然地想著,這個世界中的問道者們明明那麽可愛,就連魔道都有其耀眼炫目之處——可,爲何這些美好的事物都無法長久存在?
人常言,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是不是所有珍貴的美好都如易碎的琉璃,像彩雲般風吹則散?
易塵枯坐良久,久到她腦海已經化爲了一片麻木的空白,也沒能從不安與惶恐中尋找到自己的答案。
但她却意識到,她應該做些什麽,爲這個世界、爲這個世界中的人們做些什麽。
懷揣著這樣的心情,易塵向道思源告別。
「你要去哪兒?」淬不及防的別離讓少年眼神微凝,那雙逐漸肖似道主的眼眸裡也如飄零薄雨的天幕,沾染了些許黯淡的色彩。
「問天樓,我要去問天樓一趟。」易塵笑著摸了摸少年的臉蛋,却在不設防間被少年握住了手,隨即他的唇落在了她的掌心上。
窸窸窣窣的癢意讓易塵不由得蜷縮了手指,縮起的指節却勾起了少年鬢邊的一縷發。
他微微偏首朝她望來,眼神沉凝,眉眼安靜,似朦朧月色籠罩的湖光水色的美景,美得觸動人心。
易塵看著他淺淡如櫻的唇,不由得心口微微一悸。
「我陪你去可好?」大抵是不喜歡分別的場景,白衣勝雪的少年握著她的手,輕輕抵在唇邊,似觸非觸,令人心生癢意。
「不了……」易塵有些不自在地動了動手指,却在不慎觸及少年薄唇的瞬間有種被電到的錯覺,「思源你也有自己想要游歷的地方吧?不必遷就我的。如果順利的話,我大概很快就會回來,只是想去問一些事而已。」
易塵沒有說謊,但其實目前的情况也不算樂觀,這取决於時千的態度。
問道七仙之中,唯獨時千是完全把易塵當做小孩子來看的,他疼寵易塵就如同疼寵自己的孩子,因此,時千會爲了保護她而做出一些善意的隱瞞。這一點,是易塵在與佛子的對話中意識到的。
時千和少言,最早知道她「天道」身份的兩人。
但如今,對於天道失序這樣的灾厄,少言封印了自己的記憶化爲了道思源,而時千選擇對她緘默,這其中的門道太過值得易塵深思了。
易塵幷不懷疑少言和時千會對自己不利,她只是擔心他們爲了保護她而做出一些她不願意看見的事情。
易塵幷不喜歡一個人胡思亂想,與其自尋煩惱,不如付諸行動,向時千問個清楚明白。
「這個,給你。」易塵抬手摸上自己的面具,綴在眼尾處的梅花仿佛活物一般流動著彙聚在易塵的指尖,逐漸幻化成一張精美的紅梅箋。
「帶著它,就像我陪著你,好不好?」易塵伸手摟住少年的脖頸,爲了遷就她,少年不得不微微前傾,任她雙手將他圈得緊緊,抿唇承受著耳鬢厮磨却無法更進一步的親昵,「你帶著它,我才能徹底安心。」
「好。」
少年垂眸,伸手擁抱住女子。他心中有種不妙的預感,仿佛這次分離會讓他們相隔太過漫長的光陰。
不過也無妨,届時,他也已然長大,到了那時,他定然是要與她結爲道侶,相伴往後更加漫長的歲月。
——所以,他告訴自己,不必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