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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頑石與烈女》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我愛世人

 愛的反面不是恨, 而是漠不關心。

 ——特蕾莎

 ***

 夜裡, 兩人在耶路撒冷老城散步,星河璀璨,夜色溫柔。

 世上很難再找到第二座城市, 像耶路撒冷這樣經歷過三千多年的風霜雨雪、戰火侵襲。斑斕的文化、宗教與民族, 在這裡交織碰撞, 終於匯成今日的耶路撒冷。

 夜裡十點半, 天上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 巷裡的商鋪漸次關門。

 薛定與祝清晨快步走在石板路上,往家的方向趕去, 頭髮都被雨水淋濕。

 風卷起牆上的三角梅,一地落紅。

 商鋪的門俱是青灰色, 在路燈的映襯下古樸雅致, 冷冷的光與色交織一處,別有一番動人之處。

 祝清晨忍不住放慢了腳步,饒是淋著雨, 也不願錯過雨中的老城。

 由衷地感歎一句:“真漂亮。”

 薛定笑了, “猶太羊皮卷《塔木德》裡有這麼一句,上帝給了世界十分美麗,九分給了耶路撒冷。”

 她也笑, 伸手摸了摸濕漉漉的青灰色木門,“這話不假。”

 “後來世人仿照《塔木德》裡那句話,又說,世界若有十分哀愁, 九分也在耶路撒冷。”

 祝清晨一頓,側頭看薛定。

 雨中,他望向巷子遠方,目光深遠平靜。

 “耶路撒冷這個名字,在希伯來語中是和平之城的意思,但它也是亞拉伯罕系宗教的鬥爭焦點,是文明與文明相互衝突的角鬥場。這裡是一座神的殿堂,兩個國家的首都,三大宗教共存的聖地,信徒們有多熱愛它,不同民族為了爭奪它,就有多激烈的矛盾衝突。”

 祝清晨說:“那你呢?你喜歡它哪一點?”

 薛定側頭看她,“我?”

 頓了頓,他伸手戳她的眉心,輕輕一點,“我喜歡它讓我遇見你。”

 祝清晨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大王!徹頭徹尾的情話大王!”

 薛定卻好整以暇說:“我不是大王,我是小薛。”

 漫步雨中,他沉默片刻,才又回答了那個問題。

 他說他喜歡的並不是耶路撒冷,是所有原本美麗卻又因為戰爭而充滿哀愁的地方。也許是毗鄰以色列的約旦,也許是戈蘭高地那邊的敘利亞,又也許是更遠的尼羅河畔。

 “數不清的疾病尚未攻克,至今仍有無數人每天在痛苦中離開這個世界。科學日新月異,可人類仍舊不知外太空是否有和我們截然不同,卻又殊途同歸的文明存在。天災難測,一場地震會死多少無辜百姓?國道塌方,泥石流不斷,樁樁件件都未解決。臭氧層空洞,冰山融化,溫室效應,火山噴發……”薛定的聲音帶著幾分刻薄,幾分嘲諷,還有數不盡的哀憫。

 “那麼多懸而未決的問題尚未解決,倒是有空發起戰爭,爭國土面積,爭自然資源,爭石油,爭面子。”

 薛定的眼神陡然冷冽下來。

 “我雖不信宗教,可總是對宗教抱有幾分敬意。但那些篤信宗教的人,哪個不是信誓旦旦背著教義心懷神祇,到頭來一面說著世人愛我我愛世人,一面義無反顧沖向戰場?”

 猶太教,《舊約》利未記裡傳達神諭說,你要愛你的鄰居,就像愛你自己一樣。

 信徒們篤信愛人如愛己,然後在摩西帶領下沖出埃及,侵佔了迦南人的地盤,多少年來兵刃相見,鬥得你死我活。

 基督教,使徒保羅在《格林多前書》裡說,愛是含忍的,愛是慈祥的,愛不嫉妒,不誇張,不自大。

 結果十字軍轉眼就沖出國門,開始東征,生靈塗炭,此所謂“含忍”、“慈祥”、“不嫉妒”、“不誇張”。

 薛定說得太多,聲色冷冽,最後又戛然而止,再看祝清晨目不轉睛盯著他的樣子,苦笑一聲。

 “怨氣太重,不好意思。”

 祝清晨沒笑,伸手摸摸他的腦袋,憂心忡忡的樣子。

 “這裡面,好像裝了很多我不知道也沒思考過的事。”

 薛定沒忍住,笑出了聲。

 她收回手去,似是看他笑了,鬆口氣,又長歎一聲,終於正經了些。

 “如果人人都有覺悟,人人都是聖人,那這個世界就不需要進化,也沒有善惡美醜了。沒有殘酷烘托美好,人性也就不會讓人珍視。沒有戰爭烘托和平,安定的生活就沒法讓人覺得幸福。沒有人受苦受難,就不會有人伸出援手,產生憐憫與善意。而沒有那些卑劣的糟糕的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我也就不會一眼從人群中看見你,看見我們家薛大英雄這麼無私,這麼博愛,這麼英俊帥氣,這麼熱愛和平。”

 薛定莞爾。

 她又搖頭感慨了一句:“跟高尚又偉大的人走在一起,越發覺得自己渺小了。”

 薛定驀地伸手握住她,指了指地上成雙成對的影子。

 “一點也不渺小。”

 她抿嘴笑,笑到一半聽到下一句。

 “其實還挺大只的。”

 ……笑不出來了。

 走到樓道裡時,薛定回頭對她說:“過幾天我帶你去個地方。”

 “去哪?”

 “你不是有任務在身,需要挖掘些和上次不一樣,更深入一點的東西嗎?”他的眼神溫柔中帶點悲憫,“我帶你去看看這個地方不一樣的風光。”

 ***

 接下來的日子,繁忙而充實。

 薛定與喬愷不時外出做新聞,祝清晨偶爾跟去打打雜、跟喬愷學學抓拍新聞現場的技巧。

 當然,喬愷怨氣很大。

 怨氣大當然不僅是因為祝清晨剝奪了他在薛定那蹭吃蹭喝的權利,還因為祝清晨站在專業攝影師的角度,指出了很多讓他惱羞成怒的問題。

 比如她說他調焦有問題,基本沒個章法,胡亂對一氣,差不多行了就開始按快門。

 比如他拍出來的照片,有的模糊到湊近了看都看不清當事人的鼻子眼睛。

 祝清晨險些以為自己瞎了。

 她問喬愷:“你是走後門進的新華社嗎?”

 喬愷氣得不行。

 “說誰走後門呢?老子光明正大從前門進去的!再說了,老子當年可是北京市優秀畢業生!”

 “那你這攝影技術差成這個樣子,肯定跟科任老師行賄了,要不一準畢不了業。”

 喬愷忍無可忍,“滾,滾滾滾,大爺不教你這狗東西了!你去找個正經畢業的攝影師,別跟著我!”

 末了回頭狠狠盯一眼薛定,意思是,看看你找的什麼女人。

 薛定氣定神閑收起錄音筆,準備收工,只說了一句話:“注意措辭啊。”

 喬愷:“……”

 最可恨的是薛定走了兩步,還回頭慈愛地沖他一笑,“畢竟你是優秀畢業生。”

 “!!!”

 什麼叫沆瀣一氣?

 什麼叫狼狽為奸?

 當晚回了民宿,喬愷怨聲載道控訴這兩人的惡劣行徑。

 童豔陽盤腿坐在凳子上,吃著喬愷收工時順路買回來的水果和外賣,笑眯眯說:“他倆也有功勞,畢竟你還學會倆成語了,沆瀣一氣,狼狽為奸,不容易啊。我跟你說,前面那詞,我高考的時候就錯了,我以為它叫沆非一氣。”

 喬愷罵了聲操,一臉鄙夷,“瀣字底下好歹是個韭菜的韭,說成沆韭一氣也不能說成沆非一氣吧?你這智商還有救?”

 “畢竟我是靠臉蛋和身材吃飯的,智商那麼高有啥用?”童豔陽老神在在削芒果。

 心道這傻白甜,隨便說幾句就把他話題轉移了。

 他還好意思說她智商沒救……

 剛還在那氣得跳腳呢,這會兒開始教她語文了。

 她削芒果很有技巧,先從中間將芒果切成兩半,然後去核,拿起一半,橫著劃幾道,豎著劃幾道,再輕輕一掰,一個個小方塊就爭先恐後躍躍欲出。

 她再一咬,手裡就只剩下半塊芒果皮。

 喬愷看傻了。

 “我靠,這玩意兒還能這麼吃?”

 童豔陽:“不然呢?先剝皮,然後吃得滿手汁?”

 他指著剩下那半個,“你再來一次,讓我仔細看看,這一半給我吃。”

 童豔陽瞥他一眼,攤手,“交學費。”

 喬愷不服氣,從包裡掏了一百塊錢,擺她手心,“交就交。”

 童豔陽:“……”

 看著那一百塊錢,心裡默默歎了口氣。

 這傻白甜,居然忘了這一袋芒果都是他掏錢買回來的,說給錢就給錢……

 北京爺們兒,都這麼耿直?

 喬愷一直到洗完澡了,站在窗前吹風的時候,忽然看見對面那扇窗戶裡倆屠狗人士在你喂我我喂你的吃水果,才猛地想起來。

 媽喲,他今天不是在外面受了氣,準備回來向超模女士討要懟人技巧的嗎???

 話題為何不知不覺就跑遠了?

 他大步流星往浴室走,打算隔門重拾話題,免得轉頭就忘了。

 結果剛走到門口,童豔陽已經洗完了澡,恰好開門。

 他一抬頭,就對上超模女士系著浴巾、出水芙蓉的模樣。

 一頭濕漉漉的長髮隨意地披散在肩上,卸了那叫人驚豔的妝容,沒想到小姐姐素顏的樣子也依然好看。

 唇紅,膚白,眼角微微上挑。

 靠,怎麼長得這麼好看?

 童豔陽嚇一跳,這傻白甜怎麼突然出現在浴室門口了?

 看他直勾勾的眼神,她勾勾嘴角,也不害怕,只眯了眯眼,“你想幹嘛?”

 喬愷看她片刻,如鯁在喉,終於憋不住問了句:“你是怎麼做到跑這熱死人的鬼地方來,還不長痘的?”

 指了指自己下巴底下的那顆閉口,他誠心誠意地從褲兜裡再掏出一百塊,“求護膚秘訣,童大姐,我跪在這裡給您磕頭了。”

 童豔陽:“……”

 她莫不是遇見個傻子?

 ***

 一周後,薛定起了個大清早。

 當然,對於他來說,七點起床一點也不早。

 倒是床上睡得正香的祝清晨,明明在美夢之中,忽的被人捏住了鼻子。

 她正夢見自己在硝煙彌漫的戰場上拍照,穿梭於槍林彈雨中,心驚膽戰。原本是跟在薛定身後的,可人群密集,硝煙濃烈,她竟忽然間看不清薛定的背影。

 四周的戰士扛著槍,英勇無畏地向前沖著,口中大聲吼叫。

 她只能迷茫地站在原地,大聲喊著薛定的名字。

 忽然間,一枚炸彈從天而降,眼前霎時一片血紅。

 無數人倒在黃土地上,鮮紅的液體從身下汩汩流出。

 她心跳一停,開始不管不顧沖向前方,扒開人群,瘋狂尋找薛定的身影。

 空氣中彌漫著血腥與炸藥的味道,叫人嗓子發癢,呼吸不上來。

 她艱難地咳嗽著,努力汲取空氣,還在掙扎著要去找他。

 直到肺裡的氧氣消耗殆盡。

 她猛地睜開眼來,尖叫一聲:“薛定——”

 陳舊的天花板。

 從窗外照進來的充沛日光。

 空氣中細碎的塵埃。

 ……

 有人抽走了捏豬她鼻子的手,清新的空氣湧入鼻端,她大口大口喘著氣,猛地坐起身來。

 薛定本是難得有了童心,惡作劇一場,豈料祝清晨從睡夢中轉醒,尖叫著他的名字坐起身來,滿面驚慌。

 他對上那雙漆黑透亮的眼。

 她哭了,滿眼濕漉漉的淚光。

 薛定的笑意轉瞬即逝。

 “做噩夢了?”

 祝清晨花了好幾秒的時間,才從噩夢中抽身而出。

 他好端端在眼前。

 沒有炸彈從天而降,沒有硝煙四起的戰場,也沒有倒在血泊裡的人……

 她慢慢地抬手揉了揉眼,點頭,“嗯,做噩夢了。”

 “夢見什麼了?”

 她一頓,笑了,“夢見昨晚看的恐怖片了,書裡的怪獸跑出來吃人。”

 “夢裡有我?”

 “沒有。”

 薛定看她片刻,沒說話,只把她拉入懷裡,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別怕。”

 “我沒怕……”她習慣性逞強。

 薛定低頭看著她黑漆漆的後腦勺,無聲地歎了口氣。

 “祝清晨,別怕我死。”

 “……”她的身體陡然一僵。

 他把下巴抵在她發頂,摩挲片刻,才說:“還說沒夢見我,明明是叫著我的名字醒過來的。”

 “……我叫出聲了?”她有些尷尬。

 薛定失笑,低頭看她,用力地在她下巴上啃了一口。

 她嗷嗚一聲,痛呼著捂住下巴。

 “你屬狗的?”

 薛定看她一眼,不緊不慢說:“下次再騙人,我就是屬狼的了。”

 她揉揉下巴,又笑出聲來,拿起枕頭砸他。

 “滾蛋!你就算屬狼,也是屬色狼的!”

 薛定失笑,沒與她繼續打鬧,只看了眼手錶。

 “七點一十了,快起來,今天要帶你去個地方。”

 “哪個地方?”

 她傻裡傻氣問,片刻後又記起來。

 “哦,對,一周前說好的,要帶我去拍點不一樣的東西。”

 薛定點頭。

 祝清晨的好奇心被勾起來了,追問:“那地方有意思嗎?”

 薛定點頭。

 “人多嗎?”

 又點頭。

 “會讓我震撼或者感動,或者屏住呼吸嗎?”

 再點頭。

 她笑起來,迫不及待跳下床。

 “等我十分鐘,立馬洗漱完畢,整裝待發!”

 薛定看著她的背影,笑意漸斂。

 是離開,還是留下來,大抵今天能做出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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