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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頑石與烈女》第50章
第五十章 與你同在

 早晨七點半, 薛定開著祝清晨租來的小破車, 曬著刺眼的太陽出發了。

 他拎了只塑膠口袋,上車後遞給朱清晨。

 袋子裡裝了一瓶牛奶,一隻三明治。

 “怎麼每天都是三明治?”祝清晨接過來, 窸窸窣窣打開袋子。

 薛定開著車, 看都不看她。

 “有的吃就不錯了, 睡懶覺的人沒資格挑三揀四。”

 她笑兩聲, 咬了一口, 發現還是和往日有所區別。

 薛定人懶,但作息規律, 一日三次必定按時吃。所以他一邊挑了最方便的三明治當早餐,一邊也換些花樣, 比如前天是黃瓜醃魚三明治, 昨天是培根生菜三明治,今天是番茄片煎蛋三明治。

 咬一口,濃濃的蛋黃流淌在全麥吐司上。

 祝清晨笑著看他, 誇了句:“我們薛大廚真是人帥手藝佳。”

 薛定目不斜視, “只是手藝佳?”

 “你還想我誇你點什麼?”

 “比如天賦異稟之類的。”

 “你是指哪方面?”

 “夜裡,房事方面。”他鎮定自若。

 祝清晨:“……”

 起太早,又被太陽曬得昏昏欲睡, 她很快打起呵欠來。

 薛定說:“你先打個盹。”

 她一邊說別啊,哪有你開車我睡覺的,一邊靠在座椅上閉目養神,沒幾分鐘就睡過去了。

 薛定失笑。

 大概一個多鐘頭功夫, 小車抵達約以邊境的侯賽因國王橋。

 薛定停了車,看一眼還在熟睡中的人,沒有叫醒她。

 他下了車,在海關處付離境稅,又將護照遞去檢查。

 一系列手續完成後,才又回到車上。

 經過海關時,祝清晨醒了。

 約旦軍人逐一核查護照、簽證,然後放行。

 祝清晨問:“你要帶我去約旦?”

 薛定點頭。

 這次也沒再賣關子,言簡意賅說出目的地:“我們去紮特利。”

 紮特利,名字聽起來很耳熟。

 祝清晨思索片刻,硬是沒想起來這是什麼地方。

 薛定看出她的茫然,頓了頓,解釋,“紮特利是約旦境內最大的敘利亞難民營。”

 她一愣。

 薛定要帶她去難民營?

 難民營,這三個字對每個人來說都耳熟能詳,但真正見識過它的人卻少之又少。多少人一輩子在新聞裡報紙上看見它,卻終其一生不知它究竟是個怎樣的地方。

 祝清晨心情複雜地看向遠方。

 太陽明晃晃的,毒辣又狂妄,烤得人心都有些焦躁。

 正午左右,小車抵達紮特利。

 所謂的難民營,是約旦政府為了援救敘利亞,為飽受戰火侵襲、無家可歸的敘利亞人民建起的臨時居住點。

 紮特利難民營是2012年建起的,短短四五年間,接受了十余萬難民,他們大多來自於敘利亞戰火最激烈的中南部省份。

 車停在黃沙遍地的荒漠上。

 薛定:“到了。”

 祝清晨睜眼看著車窗外的一切,竟不敢相信這就是傳說中的難民營。

 遼闊的黃沙地上,數以萬計的白色帳篷破破爛爛地立在那裡,幾乎看不出那布料原本的顏色。

 而在難民營的最週邊,是一圈密密麻麻的隔離網,高達兩米。

 螺旋鐵絲上佈滿尖銳的鐵刺。

 她怔怔地下了車,看見薛定對守衛的士兵出示了記者證、護照,以及相關證件。

 穿黃綠色制服的士兵看了他一眼,又仔細核對了祝清晨的照片。

 最後點頭,用生硬的英語說:“e in.”

 走進那圈隔離網時,她沒有來打了個寒戰。

 約旦是個氣候炎熱、缺水暴曬的國家。

 她才剛走進隔離網,不遠處就刮起一陣風,荒漠地帶的黃沙倏地被風卷起,飛揚直上,鋪天蓋地朝人席捲而來。

 她猛地用手遮住眼睛,仍是被塵土迷了眼。

 眼淚止不住往外流。

 這是人住的地方嗎?

 她側頭望薛定。

 薛定卻好像知道她想說的話,一邊望向遠處,一邊說:“這個難民營,本來只能容納六萬難民,但自從敘利亞開始內戰,每天都有超過五千的敘利亞人民成為無家可歸的難民,源源不斷湧入約旦。如今這裡的人數已經遠遠超過了當初的預算,所以難民營不斷向邊緣擴展,大部分帳篷都搭在了約旦沙漠地帶。”

 風停了。

 兩人的衣服上、頭髮裡都蒙了一層黃沙。

 祝清晨失神地看向這片地帶。

 破破爛爛的白色防水布料搭成了簡易的帳篷,每一個約有三四平米。頂棚上寫著聯合國的英文名,印有已經模糊的聯合國國徽。

 數不清的人穿梭在其間。

 女人悉數穿著黑色長袍,從脖子到腳捂得嚴嚴實實。她們帶著頭巾,面容早已被風沙侵襲到看不出原本的女性特徵。

 有老人坐在帳篷外面,了無生氣地看著漫天沙塵,衣裳破破爛爛,幾乎衣不蔽體。

 幾個孩子踢著一隻易開罐,裸著上身,只著看不清顏色的短褲,嚷嚷著她聽不懂的話語從面前跑了過去。

 祝清晨問薛定:“這就是難民營?聯合國就是這麼幫助難民的?”

 她看過汶川地震發生後,我國建起的災區臨時居住點,災區人民居住在簡易房內,吃著政..府送去的盒飯,就是這樣,大家尚且感歎在那生活的艱辛與酸楚。

 可簡易房,總要好過這破爛不堪的帳篷千百倍。

 薛定沒回答,帶她往前走。

 靠近大門的左手邊,停了幾輛卡車,難民們排著長長的隊伍等候生活物資的發放。

 他立在一邊,對祝清晨說:“約旦政府接受了來自聯合國和歐洲各國的經濟援助,定期為難民提供飲用水、食物和生活用品。”

 不時有難民操著生澀的英語,一個一個往外艱難地吐著單詞。

 發放物資的士兵搖頭,生硬地回答說:“no.”

 接著,是一連串的no。

 兩旁站有數十名全副武裝、手持機關槍的守衛,虎視眈眈看著難民,維持秩序。

 薛定說:“那個老太太說,她的女兒懷孕了,一人份的口糧吃不飽,希望能多要一份。”

 祝清晨:“……他們不給?”

 “嗯。”他靜靜地看著這一幕,“他們不給。”

 “為什麼不給?不就是一份口糧嗎?肚子裡的孩子就不是人了?”

 “因為在這裡,所有資源都是稀缺的。國際援助再多,多不過張口等待食物的難民。約旦每年有四分之一的政府預算都用於維持難民營,早就苦不堪言了。孕婦只吃一人份的口糧,至多營養不良,但第二份口糧給了她,就會有一個人挨餓,一點東西都吃不上。那個人,可能會死。”

 祝清晨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薛定帶她往前走,有的帳篷門簾都沒了,路過的人可以毫無阻礙地看見裡面的光景。

 黃沙地上,鋪有一方狹窄骯髒的床墊,四五個孩子睡在上面。

 他們人擠著人,全都面黃肌瘦。

 做母親的就坐在一旁的沙地上,用頭巾當扇子,給他們扇風。

 “明知養不起,為什麼生這麼多孩子?”祝清晨怔怔地看著他們。

 薛定似乎早就等待她問出口了。

 看她片刻,他輕聲說:“你以為是她想生的?”

 約旦國力有限,不可能把無限的軍隊派入難民營裡,維護這裡的秩序,也因此,難民營裡混亂不堪、缺乏法紀。

 大量的婦女在這裡被人當做泄欲的工具,也許是被同為難民的同胞們,也許是被怒火沖頭的士兵。沒有人會關注她們的精神世界,沒有人在意她們的感受。

 活著,似乎已經是難民們最大的奢侈。

 “有的婦女甚至會為了多要一點生活物資,心甘情願成為性奴。不管是被迫還是自願,這種狀況在這個地方都已經無法遏制,幾乎成了最可怕的常態。”

 “這個地方位於半荒漠地帶,漫天黃沙,蠅蟲聚集。所有生活必需品全靠配給制,遠遠算不上充裕。五六個人共住一個帳篷,用著一張常年不洗的床墊,飲用水能解決饑渴已經難能可貴,根本沒有機會洗澡。”

 約旦缺水。

 自己人尚且不能享有充沛的水資源,又如何會大量供給給難民營裡的人?

 薛定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帳篷外面一個面容枯槁的婦女。

 “很多人也被賣給約旦本地人做臨時妻子。因為窮,因為沒有指望,有的家庭會賤賣家裡的年輕女子,偷運出難民營,把她們嫁給富商。所謂臨時妻子,沒有任何法律保障,僅僅是以廉價交易的形式賣給約旦富人,以供一時享樂。等到被人拋棄,又只能回到難民營裡,或者因為違反了這裡的規定,連難民身份都失去了,只能被遣返回敘利亞。”

 他們經過一個水窪,坑裡充斥著不知是地下水還是哪裡蓄起來的水,水窪不大,還不足十平米,坑裡皆是褐色的泥水。

 孩子們爭先恐後拿著塑膠桶搶水,有的跳進去洗澡。

 大人們站在不遠處看著他們,竟也沒有上來搶。

 還有孩子跪在泥水裡,貪婪地俯身喝著那充滿泥沙的水。

 祝清晨幾乎不忍看,猛地擰開頭,收回視線。

 薛定說:“你跟我來。”

 他帶她輕車熟路走到一個帳篷邊上,掀開門簾。

 帳篷裡坐著個五十來歲的敘利亞男子。

 薛定跟他打招呼:“hello, ahmad.”

 那男子坐在沙地上,面前是幾塊碎磚拼湊成的“茶几”,“茶几”上擺了一本破舊的書,書上標有很多符號、筆記。

 叫ahmad的男子朝薛定笑了,“hi, xue. glad to see you again.”

 他問薛定帶了他要的東西來沒。

 薛定從帆布背包裡拿出兩本英語初級學習的課本,遞給他。

 祝清晨站在門簾外看著這一幕。

 直到薛定又寒暄幾句,拒絕了男子的邀請,沒有過多停留,又轉身走出了帳篷。

 他對祝清晨說:“我第一次來難民營時,看見他在教這裡的孩子學英語。他曾經是敘利亞的一名英語老師,後來因為戰爭,家破人亡,成了約旦的難民。”

 在這裡,在這座監獄一般易進難出的地方,人們唯一的希望就是教育。

 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接受教育。

 希望有一天戰火停息。

 希望有朝一日回到故土時,他們還能過上昔日的生活,大富大貴都是壓根不敢奢望的日子,他們只希望自己能過得安穩。

 缺衣少食也不要緊。

 生活貧瘠也無所謂。

 只要還有希望,只要他們的下一代還有可能重新在廢墟上建立起安定平靜的國家。

 “也曾有極端分子轟炸這裡。數以萬計的帳篷密密麻麻聚集在一起,一枚炸彈落下來,死傷無數。”

 “哪怕沒有炸彈,沒有炮火侵襲,疾病和饑餓也是難以解決的問題。這裡的醫療機構早就瀕臨崩潰,因為惡劣的環境,每天都有人因為生病死亡。老年人難以忍受暴曬的天氣。年輕人在這種環境裡心理扭曲,強姦婦女。婦女只能把希望寄託于孩子身上,可在這樣的環境裡長大的孩子,又能健全到哪裡去?”

 薛定回頭去看祝清晨。

 而她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她甚至失去力氣,沒辦法舉起相機拍一張完整的照片。

 風沙漫天,遮住的不是人眼。

 是心。

 是對未來的所有希望。

 薛定與祝清晨一同,蹲在某處帳篷的陰影下,吃完了早晨準備好的三明治。

 祝清晨吃不下,卻逼迫自己吃下去。

 她揉揉眼睛,站起身來,仿佛沉默許久才終於積蓄夠了力量,打開鏡頭蓋,開始四處走動,拍攝。

 多少人活在平靜遙遠的角落裡,為新衣服不夠穿而發愁,為外賣到底是點黃燜雞還是麻辣燙而徘徊,為週末去哪家商場購物喝下午茶而糾結,為今天與戀人吵架而淚流滿面,為明日又重歸於好而歡天喜地。

 那些傷春悲秋,那些喜怒哀樂,在這個地方俱是奢侈的白日夢。

 很多人活著,是為了享樂,為了先苦後甜,他們就連憶苦,也只是為了思甜做鋪墊。

 他們不曾嘗過真正的絕望,他們以為失戀和失業就是人生中最痛苦的事情之一。

 他們活得太簡單,又太浮華。

 可在這裡。

 在這裡,活著就已是最大的艱辛。

 多少人窮其一生,抱著沒有希望的希望,只為了活下去。

 她看見遠處的孕婦慢慢蹲下身子,從水窪裡捧了一鞠水,艱難地洗了洗臉。

 肚子圓滾滾的,像個皮球,看著離預產期也很近了。

 祝清晨不知道她為何要洗臉,頂著大太陽,用那樣髒的水。

 她想,也許是因為孩子即將出生。

 那個女人也希望當孩子睜開眼看見母親第一面時,自己是漂漂亮亮的,不要那麼風塵僕僕,也不要那麼骯髒潦倒。

 鏡頭定格在那一幕。

 祝清晨的眼眶滾燙而酸楚。

 生平第一次,她忽然覺得那二十五年的家庭不幸、那五年的愛情受挫,其實也算不得什麼了。她從不曾缺衣少食,沒有見識過連活下去都需要巨大勇氣的命運,她原以為自己就是最不幸的人。

 可這一刻,她終於意識到自己的渺小,與眼前這災難的巨大。

 戰爭帶來的創傷,是土地的乾涸焦躁,是森林的蕩然無存,是百姓的顛沛流離,和心靈上永遠無法彌補的失落與迷茫。

 薛定站在那片黃土地上,與她同處一片沙塵中,接受烈日洗禮。

 他問她:“祝清晨,是一起回國,接受安穩的生活,還是留下來,繼續目睹人間慘劇,做著也許徒勞無功,但也許會讓自己心裡稍微好受那麼一星半點的事?”

 祝清晨回頭望著他。

 他說:“安逸與沉重,我們只能選擇其一。”

 她凝望他片刻,反問:“如果我要回去,你會心甘情願專業,陪我回國?”

 他點頭。

 像是一場豪賭。

 可烈日下,他的女戰士到底是含淚笑了。

 她說:“薛定,你這混蛋,你就是料定了我會留下來,是不是?”

 不然不會帶她來看這人間慘像。

 不然不會對她說那麼多大道理。

 薛定笑了,定定地看著她,“那你選擇留,還是走?”

 她死死攥著相機,指尖都發白了。

 “你有膽子留,我為什麼會膽小怕事,選擇走?你以為全世界就你一個人偉大,就你一個人無私,是不是?”

 即使眼眶滾燙,她也哈哈大笑著,在風沙中不可一世望著他。

 “我偏要留下來。”

 不是因為偉大,亦不是無私。

 她忽的想起了高中畢業時,當她選擇攝影這個專業,姜瑜是那樣反對。在母親眼裡,攝影這條路最終的崗位就是走進影樓,成為一個整日奔波在外,對顧客說笑一笑的職業拍照者。

 可她無法對母親言明,她喜歡快門一按,便能定格瞬間這件事。

 兒時,她也曾當過無憂無慮的小公主,那時候不知父親的殘忍,不知母親的固執。

 如果可以定格那個時候,就好了。

 後來,她開始明白人會老去,姜瑜的美麗被蒼老取代。

 如果可以,她多希望能定格住母親年輕漂亮的模樣。

 生命中有太多稍縱即逝的美麗,如果可以留下哪怕一瞬間,那也好。

 可這些抽象的話語,她說不出口,姜瑜也無法理解。

 直到今時今日。

 祝清晨才忽然發現,選擇攝影這條路,不僅僅是可以留住美麗的時刻。她可以用鏡頭捕捉美好,捕捉幸福,也可以用它定格傷痛,放大不為人知的酸楚。

 她只有一雙眼,只有一顆心,她的聲音太渺小,不足以呐喊到世人都聽見的地步。

 可當她舉起相機。

 當她按下快門。

 全世界的人都能與她同在。

 她與全世界的人同在。

 那不是博愛或者無私,那是置身於巨大的災難之中,從震撼與傷痛裡迸發而出的人類共通的情感。

 她愛的人是無槍的戰士。

 那麼,從今以後,讓她來當他的槍。

 她以相機為武器,與他一同站在這裡,站在約旦,站在耶路撒冷,站在每一片如他所說,美麗卻又充滿哀愁的地方。

 “薛定。”她笑著叫他的名字,把相機送入他手裡,“幫我拍張照吧。”

 把我定格在這個地方。

 讓我與他們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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