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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頑石與烈女》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我說我愛你

 很長一段時間裡,兩人對視著, 靜默著。

 白熾燈將人的疲倦與掙扎照得無處遁形, 他看懂了她眼裡的不甘與恐慌, 她也能看清他面上的固執與堅持。

 祝清晨咬緊牙關,居高臨下盯著坐在床上的他,冷笑一聲, “薛定,你真是冥頑不靈,頑石一塊。”

 說完, 轉身就走。

 薛定以為她要離開, 心頭像是空了一塊,伸手想拉, 可肩背上的傷口被牽扯, 手才伸到一半,眉頭倏地一皺,又停了下來。

 胸口被傷口還痛。

 唇邊溢出一抹苦笑, 他看著她往大門處走的背影, 問:“祝清晨, 你後悔了?”

 祝清晨卻像是風一般推門而出,頭也未回。

 留他一人坐在那裡, 看著空空蕩蕩的病房,和那顆空空蕩蕩的心。

 祝清晨一路走到電梯口,上了電梯,抵達一樓。

 手裡攥著手機, 一言不發出了醫院大門。

 醫院外面吹著風,抬頭可以看見沉沉烏雲翻湧著壓下來,要變天了,天際頗為壯觀,也令人倍感壓抑。

 呵,真應景。

 她滿腹郁氣無人訴說,想打人,偏病房裡那人已經負傷,她就是想打,也下不去手。

 祝清晨走進醫院不遠處的24小時便利店裡,繃著一張臉從架子上拿牙刷牙膏,濕巾和衛生紙,末了又朝食品架上看去。

 她回來得急,一路上念叨著要讓薛定替她下碗面。

 她想吃追來以色列那天他做的那種意面,燙熟的西蘭花點綴在旁,肉末與番茄熬得細碎入味……

 冷笑兩聲,她從貨架上取了兩盒速食麵。

 騙子。

 因為用力的緣故,紙盒子都被她捏得一癟。

 她抱著懷裡的東西網收銀台走,走出兩行貨架之間時,眼眶驀地一紅,鼻子發酸,熱意終於從眼底源源不斷湧出來。

 一年前的春末,她便是在便利店遇見他的。

 那時候,她打著電話,抱著一堆零食與速食麵,從貨架裡心不在焉走出來,冷不丁撞在誰身上,慌忙道著歉彎腰拾撿。

 那人伸手撿了一袋薯片,輕飄飄擱在她懷裡。

 而她一抬頭,就跌入一雙漆黑透亮的眼眸。

 那樣的開始,仿佛老舊電影裡的開場一般,一幀一格都被放慢,從他一個舉動,到一個眼神,都可以令人回味多年。

 而直到今時今日回憶起來,她才驚覺那個開場裡蘊含的隱喻。

 從跌入他眼底那一刻起,她就再也上不了岸了。

 祝清晨拎著一堆東西從便利店出來,蹲在街邊的消防栓旁,把塑膠袋抱在懷裡,用力地揉了揉眼眶。

 頭頂的烏雲陰沉沉壓下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說下就下。

 以色列這個國家,天氣莫測,一天之內常常會有暴雨、陽光交替上演,薛定曾經告訴她,這是一個幾乎每天都能看見彩虹的地方。

 她冒雨往回走,死死攥著手裡的塑膠袋,雨水從臉上頭髮絲淌下來,幾乎模糊了視線。

 現在才真的是條鹹魚了。

 淋得透濕的,死鹹魚。

 醫院大廳,前臺的值班護士驚詫地看著去而複返的祝清晨,大概是她滿頭滿身淌水的樣子太狼狽,還關切地問了句:“is there anything ido for you?”

 祝清晨搖頭,拎著淌水的袋子走進電梯,第二次按下寫有數位七的按鈕。

 燒傷科。

 她死氣沉沉盯著那行小字,沒忍住罵了句,燒你媽。

 電梯裡不止她一人,同行的還有個按了十二層的本地人,男的,四十來歲。

 聽她惡狠狠罵了句什麼,他驚訝地扭頭看她。

 祝清晨不耐煩地側頭對他對視,瞪了回去。

 男人怕事,看她這典型的女流氓模樣,和那怒火中燒的眼睛,嚇得脖子一縮,挪開了視線。

 電梯暢通無阻到了七樓。

 祝清晨淌著水走出電梯,像是一條剛從海裡撈出來的魚,一路拖著透明的水漬。

 她站在仿佛望不到頭的走廊裡,深吸一口氣,認命地朝薛定住的那一間走去。

 病房的門上有一個方格玻璃窗,她站在其後,往裡看。

 薛定不知什麼時候爬了起來,微微弓著腰,站在落地窗前,低頭看著窗外細密的大雨,手裡握著一支抽到一半的煙。

 那一星半點紅光,讓她想起初遇那日,他站在深巷裡,神態安詳抽煙的模樣。

 隔著鏡頭,她與他視線交匯。

 心跳瞬間停滯。

 而這一刻,祝清晨沉默地站在玻璃窗後,看見薛定握著煙,忘了抽,就只怔怔盯著窗外,不知在看什麼。

 那一星紅光漸漸燃盡,燙到了他的手。

 他猛然間一抽手,煙頭落地。

 像是剛從夢境裡被驚醒的人,薛定大夢初醒般看著地上的煙頭、煙灰,苦笑兩聲,扶著床,慢慢蹲下去,艱難地伸手去撿。

 也是在這一刻,門外的人推門而進,疾步走來。

 窗外的雨勢太大,薛定竟沒察覺到她的腳步聲。

 直到那雙濕漉漉的運動鞋出現在眼前,女人先他一步蹲下去,撿起了那截煙頭,順便把他拎了起來。

 她的手架在他胳膊上,力氣很大。

 而當他一站直了,她便松了手,仿佛多一秒都不想碰他。

 薛定的視線落在祝清晨身上,嘴唇微微張著,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她的頭髮濕透了,就這麼粘在臉上。

 一身衣服也淋得半透明,胸衣都快顯露出來。

 她的手裡還拎著便利店的塑膠袋,隱約可見裡面的牙膏牙刷,俱是生活用品。

 他以為她走了。

 他以為她不會回來了。

 薛定幾乎回憶不起她離開的這二十分鐘裡,他是如何過來的。

 整整一年,那個女人從未掩飾過對他的好感,像是一團烈火闖入他的人生,他逃也好,推拒也罷,她仿佛不懂什麼是退縮。

 可是二十分鐘前,她忽然間熄滅了火焰,扭頭就走,一個字都沒有說。

 他像是忽然間被人抽走思維,了無生氣坐在那裡,理智成了一團稀泥。

 後來依稀聽見窗外下雨了,他掙扎著爬起來看。

 她會淋雨嗎?

 是不是已經回家了?

 可那不是她的家,如果她要離開他,依照她那風風火火的性子,約莫明日就會買機票飛走。

 短短二十分鐘裡,他像是隨風飄走的氣球,沒有著落,上上下下。

 從以色列到滄縣,從這燥熱的春日到那遙遠的寒冬,從蘇州河裡晃晃悠悠的烏篷船,到凜冽雪地裡悄然融化的雪人,從那九死一生的戈蘭高地,到與她輾轉纏綿的小屋,他忽然間驚覺,原來他與她已經走過了這麼多難忘的時刻。

 到她頭也不回離去時,他才發覺這短短一年來,自己活過一次,如今又死了一次。

 活在她從火光裡開著小破車沖向草堆的那一刻,死在她一言不發決然離開的那一秒。

 可那女人竟然又回來了。

 她撿起那截煙屁股,從床頭拿過他的打火機,重新點燃,湊到嘴邊,深吸一口,吐出一個模模糊糊的煙圈。

 他竟不知她也會抽煙。

 神色一滯。

 祝清晨卻又吸了一口,猛地扔了煙頭,一手圈住他的脖子,踮腳湊上來,毫無徵兆吻了他。

 她把那口煙悉數呼入他口中。

 薛定眉一皺,嗆得立馬咳嗽起來,面色由前一刻的蒼白轉為緋紅,宛若剛扒開皮的石榴籽。

 祝清晨站在那,看他一邊咳嗽,一邊因為背部的傷口被牽動而眉頭緊鎖。

 她不為所動,問他:“痛嗎?”

 薛定用手背抵在嘴邊,咳了一陣,停下來,深深地看著她,“痛。”

 她卻在這一刻驀地展露笑顏,眼神亮得像是火焰。

 她說:“痛就好。”

 撿起那截煙頭,轉身朝門邊的垃圾桶走去,頭也不回扔下一句,“薛定,我比你更痛。”

 她拿了廁所裡的掃把,將門口的花盆和泥土掃了個乾淨,又全部弄回廁所處理一邊,扔進垃圾桶裡。

 再從廁所裡出來時,她脫了外衣,又脫去內衣,毫不避諱一路走到他面前,渾然不顧他僵硬的神色,從沙發上勾起喬愷擱在那裡的,屬於薛定的換洗衣物,又當他面穿上了。

 渾身上下就穿著一件他的t恤,衣服雖長,卻也堪堪蓋過大腿。

 她鑽進他的被窩裡,占了一半的位置,背對他,伸手關掉床邊的燈。

 “趕路太累,我先睡了。”

 薛定站在窗邊,匪夷所思看著她,片刻後卻倏地笑了。

 他拉開被子,慢慢地躺下去。

 因為受了傷,他只能側躺,用左肩支撐身體。

 背後是落地窗外的滂沱大雨,眼前是那女人有些瘦削,卻很熟悉的身體。他朝她伸出手去,環住她的腰。

 冷不丁被人一巴掌拍在手上。

 祝清晨頭也不回地說:“我說過原諒你了?”

 他不為所動,還是伸手抱著她,“都鑽我被窩裡來了。”

 “那是因為我不想睡沙發。”

 “嗯,我知道。”他把下巴擱在她肩窩上,深吸一口氣,覺得自己像個變態,對她的味道上了癮。那種很輕很淡的,說不上來是洗衣粉香味還是她用的爽膚水的氣味,清淡裡帶點甜,像是冬天裡的一縷日光。

 頓了頓,他說:“你想睡的一直都是我。”

 祝清晨背對他,沒吭聲,身體蜷縮得像只蝦。

 他抱著她,滾燙的體溫,寬厚的胸膛。

 她沒說過,她一直很喜歡他從背後抱她的姿勢,從去年她在浴室洗冷水澡凍僵那次開始,到後來相擁而眠的無數個夜晚。她喜歡他從背後把她環在懷裡,這讓她覺得自己被包裹在一隻安全的繭裡,不需要費盡力氣去衝破束縛、重見天日,不需要當一隻撲火的飛蛾,為了家庭、為了事業,忙碌奔波。

 她縮在他的懷裡,閉上了眼睛,叫他的名字:“薛定。”

 他收攏了手臂,表示自己在聽。

 她問他:“你知道我為什麼回來嗎?”

 他沒說話。

 “是不是覺得我很沒骨氣,非你不可?”

 他抿緊了嘴唇,仍未發話。

 病房裡陷入岑寂,但也只有一刹那。

 祝清晨閉緊了眼,一動不動縮在他懷抱中,聲音暗啞,說:“因為——”

 堪堪說出兩個字,話端被人接過。

 身後的男人驀然收緊雙臂,聲音低沉而篤定。

 他說:“因為你知道,是我非你不可。”

 被窩裡的女人倏地睜開眼睛,看著黑暗裡的病房。

 後腦勺傳來他似是歎息一般的聲音。

 他抱著她,湊過來親她的頭髮,親她的耳朵,最後停在她耳畔,用極輕極低的聲音對她說:“祝清晨,矛盾很多,阻礙很多,分歧很多,危險很多。但你已經來了,就不許再回頭。”

 他像個孩子,賭氣不肯答應她的要求,卻又這樣磨人地說著叫人不得不妥協的話。

 他說:“我答應你儘量不受傷,下次再有人扔□□,我拿喬愷當擋箭牌。”

 她悶聲笑了。

 他松了口氣,聲音逐漸柔軟下來,“笑了就代表不生氣了。”

 祝清晨慢慢地歎了口氣,轉過身去,看他在黑暗裡也依然亮而溫柔的眼睛,“如果再發生這樣的事,你可以不告訴我。”

 他一頓。

 下一秒,她神色清明地望著他,“你可以什麼都不說,保持沉默就好,但你不能說謊騙我。”

 窗外是雨水沖刷屋頂與大地的聲音,喧嘩熱鬧。

 祝清晨望著他,聲音很輕,卻又無比清晰抵達耳低,砸進他心裡。

 她說:“薛定,我比你想像中更堅強,我不怕受傷,只怕看不見真相。”

 伸手摸他的眉,慢慢地沿著那乾淨的弧線滑至眼角。

 她湊上前,親親他的眼睛。

 “讓我陪你,樂要一起樂,痛也要一起痛。”

 他在黑暗裡與她對視片刻,終於點頭。

 “好,我答應你。”

 再有下次,保持沉默,也不再說謊。

 他知道,她是絞盡腦汁、費盡力氣,才終於找到一個折中的解決辦法,橫亙在他們之間數不清的矛盾與分歧點,也終究需要一個一個去攻克,艱難摸索。

 滂沱雨夜,他與她相擁而眠。

 室內一片昏暗,只有走廊上的燈光透過門上的窗格照進來,孤零零一縷,悄無聲息。無光的醫院不再白茫茫一片,可因為那相擁而眠的身影,卻比任何一刻都更像天堂。

 薛定將祝清晨圈在懷裡,低頭看她,就在她幾乎閉眼睡去時,低聲說了一句話。

 那三個字是眾多電影小說裡出現頻率最高的告白語,卻也是他成長至今都難以啟齒的話。許是性格內斂,懶於言辭,他從不輕易對人剖析內心、訴說感情。就連與她從相識走到相愛,也總是她追在後面,他只是無聲張開雙臂,慢慢接納了她。

 於是那三個字,那俗不可耐的三個字,他也一次未說。

 然而此刻,前所未有的衝動驅使著他,他把下巴抵在她柔軟的頭髮上。

 窗外沒有溫柔月光,他們也並沒有在一個多麼平和愜意的場所,空氣裡甚至有清晰可聞的消毒水氣味……這個叫做醫院的地方,沒有半點浪漫之處。

 但那又有什麼關係?

 他低頭看著她,於是窗外消失的月光悉數浮現在眼底。

 他抱著她,抱著他的星光萬千,說:“祝清晨,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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