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小子,你醒了啊。」肩膀被人推搡了一把,睜開眼對上的就是張寬厚絡腮鬍的大臉,額頭上還淌著汗,眉寬眼清明,面黃透著曬得黑紅,本分老實,長年做農活。
誒,爲什麽她能看出這麽多來,她是誰來著,她好像叫錦榮。
不等錦榮細想,刀背大聲敲在馱著糧草的木頭車架上,砰砰作響,「既然醒了,就起來走吧。」
說話的是個穿甲胄的軍士,語氣雖有些冷硬,但也不是不近人情。
之前叫醒錦榮的黃臉漢子和聲和氣的笑道,「半大的孩子,大熱天趕了幾天的路,也挺不容易的。」
那軍士瞅了錦榮一眼,瘦弱得像個女娃娃,個頭也不高,也忍不住心底一軟「上頭有令,新征的一批要趕在初七之前到大營。」
「唉,又要打戰了,不知道這次又要打到什麽時候才停……」
聽他們的談話,錦榮才明白,原來自己是新征入伍的小兵之一,只不過半路上中暑暈過去了,被放在馱糧草的牛車上躺了半天。
日頭依舊曬得人發昏,即便是躺在牛車上也一路顛簸的渾身酸痛,但錦榮還是很知情識趣地從牛車上下來了。
黃臉漢子看了一眼,原本還想和軍士說兩句好話,讓這孩子再多躺會,沒想到半大的孩子,懂事的讓人心疼,一路上也沒說過累,要不是突然倒了下去,還沒人發現他半條命都快沒了。
若是他自家的孩子,哪裡捨得吃這樣的苦去戰場上送命。
「喝點水吧。」黃臉漢子從自己的懷裡拿出個巴掌大的水囊,遞過去。
錦榮抬眸看了他一眼,這人還挺好心的,「謝謝大哥了。」聲音偏秀氣了些,但因爲乾渴嘶啞也與尋常少年沒什麽不同。
輕輕沾了沾唇,錦榮就將水囊送回去了,一邊跟上行伍的步伐,一邊整理著腦海中的記憶,就像是在看另一個人的人生。
現在所處一個名爲大啓的朝代,她的名字叫宋錦榮,虛歲十四的小姑娘,現被强行徵召入伍即將到達西南大營的數萬新兵之一,
而小姑娘的經歷仿佛就像那句詩,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
宋錦榮家中沒有阿爺,也沒有長兄,而她却是唯一的『男丁』。這就要說到宋家的悲劇史了,宋錦榮的祖父,父親,還有兩個伯父相繼去世,又因爲意外的,也有因爲各種天灾人禍。
總的說來,這個不算太平興盛的時代,人命如草芥。
何况宋家也不是大富大貴的人家,唯剩下幾個孤兒寡母,還都是女孩,宋家大娘,也就是宋錦榮的祖母,本盼著小兒媳懷著的遺腹子會是個男孩。
不是宋家大娘重男輕女,她爲人仁厚是十里八鄉都出了名的,前面幾個兒媳生的孫女她也沒半句怨言,但誰能想飛來橫禍,家中唯一的頂梁柱也沒了,族內有虎視眈眈,大啓朝律法規定,一旦家中絕嗣,無繼承男丁,名下田地皆歸族內所有。
連年征戰,苛政雜稅又多,若沒了這幾畝田地,單靠織布漿洗,根本養不活家裡人,哪怕是最艱難的年月,宋家大娘也未想過把孫女賣了換口糧。
這些可都是她早逝的兒子僅留下的骨血。正因宋家大娘這份好,三個兒媳都不願改嫁,一心織布貼補家裡。
小兒媳更是卯足了勁頭,把命都給搭上了,未想天不遂人願,最後的一個孩子又是個女孩。
聽說族裡都讓人過來看了,看著咽氣前還求她的小兒媳,宋家大娘一狠心,就和娘家妹妹矇騙了衆人,對外看是個男孩,族裡的人也就悻悻而返了。
宋家關係幾個孤兒寡母口糧的田地也總算保住了。
騙人一時容易,但想時間長就難了,宋家大娘咬牙充作男孩養,也打定注意,等前面幾個孫女都找好了人家,自己再去向官府請罪,她一條老命滾釘板也不怕。
宋家這幾個孫女雖年紀小,却都是極爲懂事的,從不多話,努力織布做活,幫忙瞞著這件事。
宋錦榮也和其他鄉里的男孩一樣上學堂,其他時間也很少出門,也沒什麽玩伴,別人見了只當宋家對這根獨苗苗寶貝的很,生怕出了什麽差錯。
然而宋家幾個頂門戶的女人,千防萬防也沒想到還會有徵兵,這徵兵令上還寫上了宋錦榮的名字。
老族長假惺惺道,朝廷有令,每家每戶凡有年滿十四的男丁者,必須入伍,爲國效忠。
已經升級爲宋家奶奶的宋大娘連殺了他的心都有,但她再狠,也攔不住皇令。宋家幾個女人抹著泪送宋錦榮去入伍了。
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
因爲此次徵兵人數極多,向天下各州各徵召縣,而且應徵後便又分了好幾批前往不同大營,宋錦榮運氣還不錯,同行這一批裡也沒有認識的同鄉里的人。
宋錦榮一路也謹守小心不多話,對她而言,哪怕死在了沙場上,也好過被發現身份,連累家中姐妹奶奶伯母。
好在除了身形單薄了些,也看不出是女孩來。只是徵兵一路本就跋山涉水,勞頓不堪,宋錦榮暈了過去,醒過來便成了錦榮。
錦榮也沒什麽自己的記憶,成了宋錦榮也渾不在意。
主要是目前也沒多大工夫讓她在意這些事,這副身子虛弱不堪,要是再來一回中暑,還真不知道能不能挺過去。
錦榮慢悠悠地想著,跟著牛車旁走,儘量不成爲拖累。那黃臉漢子算是入伍的新兵中說的上話的人,叫孫剛,爲人豪爽,心眼也不錯,時常幫些路途中年老或年幼者。
至於那些軍士,更多是不願太多新兵折損在了路上,要知道朝廷徵兵是有定數的,若是到達的人數不够,他們也是要受罰的。
錦榮細細分析著不多的信息,在行至某一處時,瞥到草叢裡青綠的幾株葉子,蹲下身伸手拽了兩片。也顧不得髒,扔進嘴裡,嚼碎吃了。
感覺到喉間一陣清凉後,錦榮鬆了口氣,有這東西,不用擔心會因爲中暑把小命給丟了。
孫剛靠過來,低聲好心道,「小兄弟,我這裡還有點乾糧,你要不吃點吧。」
他以爲錦榮是餓昏了,連路邊的野草都吃呢。
錦榮搖了搖頭,看他額頭上還淌豆大的汗,面色紅中透著白,便將又摘下的葉子遞了過去。
「你也吃點吧,這是解暑氣的。」未免孫剛不懂,錦榮也沒說太多藥理。
孫剛瞪大了眼睛,「吃了這野草,能解暑氣?」
雖然驚訝,但見錦榮的確精神了許多,孫剛也不懷疑,直接拿過去嚼碎了吃。
野草這東西,孫剛也吃過,沒辦法莊稼人靠老天爺生活,收成不好,野草樹根吃不得,原以爲會像曾經吃過的野草一樣苦澀難嚼,但在初次一咬,少許清凉的液體滑入喉嚨,凉意直衝腦門,先前的酷熱一掃而盡。
薄荷草當然沒這麽大的奇效,只是孫剛第一次嘗這東西,新奇震驚下,將這東西神化了而已。
孫剛這人厚道,得了好東西也不獨享,而是分給些同樣有中暑症狀的新兵,一連幾個人試過後,暑氣也消了不少,引來了送新兵入營的軍士。
還是先前那軍士,看來也不是普通的低等士兵,他看了看手中的薄荷葉,這除了稍微綠了點之外,和路邊隨處可見的野草沒什麽不同,抬眼向錦榮問道,「這野草能治病?」
若非親眼見同伴吃了幾片後,臉色好了很多還能說話了,他也不敢輕易相信。
錦榮點了點頭,見引起了重視後也不敷衍,「這不是野草,這叫薄荷葉,可以做藥用,也可以直接食用,清熱解毒。」
「看不出,你還會點醫術。」那軍士看錦榮的神色一下子就不同了,尋常藥鋪的學徒沒個十年,也難學到什麽皮毛,除非是拜了師傅的。
「小兄弟,那你之前咋暈過去的?」孫剛直楞楞地問道,未等錦榮解釋,他就一拍腦門,「也對,你都暈過去了。」
那軍士聽了也樂呵,只當作之前錦榮是醫者不自醫。
笑過後,那軍士又神色一肅,既然宋錦榮認識這些醫理,希望能多採點這樣的草藥。
錦榮雖認識尋常草藥,但人單力薄,身體又才剛剛好,好在孫剛找了幾個人來幫忙。在錦榮的指點下,孫剛和其他人又摘了些薄荷葉,扛板歸,車前草,鬼針草,海金沙,蔞蒿,蒲公英。
這些都是在山野間遍地,又有清熱解毒功效的草藥。
只是有些可以直接實用,有些適合煮水服用。護送行軍的將士也很配合,在休息時幫忙支鍋子,燒水煮開。也不奇怪他們這麽熱情,有好些個途中腹瀉中暑的將士在喝過這些草藥煮的水後,明顯好了許多。
儘管錦榮只是開口說了幾句話,什麽活也沒幹,但待遇一下子就不同了。
比如日常的乾糧,之前說是按人頭分,但像宋錦榮這般手不提肩不能扛的瘦弱小子,能給一塊糠餅就不錯了。
錦榮醒來後,懷裡還揣著沒吃完的半塊餅子,她咬了一口,非常艱難地才咽下去。
而現在,沒等錦榮想著去挖幾塊山藥根莖吃,就有軍士送來蒸餅,同樣是餅,差距可大多了,更不用說其他同行的如同孫剛這些人送的吃的。
也沒人有任何异議,因爲都清楚有宋錦榮在隊伍中的重要性,
軍中受傷的將士多,大夫稀缺,忙都忙不過了,更不用說給他們這些負責徵召士兵入伍,順帶護送糧草的配給大夫了,一般路上什麽病痛暑氣,也只能苦捱著。
難得有個小大夫,雖說看著年紀小不經事,但本事是真的。
每種草藥都能說出道道來,什麽防暑氣的,什麽止腹瀉,頭暈目眩,隨便在山野間採點東西都能治。說的容易,但過慣苦日子和行伍生活的將士,就知道這點平易能懂的話,有多麽珍貴。
何况錦榮還沒有藏著掖著,有人請教,她也耐心指點如何辨認,如何治病。
對錦榮來說,這的確很輕鬆,當然應得的好處,她也收下了,分到坐在牛車上的輕鬆活計,幫忙照看一些累倒的新兵或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