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前國公世子
錦榮知道,她的這位便宜叔父,安國公方晟的確不是個多聰明的人,連重要書信放在他的書房裡哪裡,一眼便能看透了。
以爲上了鎖就安然無憂,又是堂堂安國公府,便覺得沒人會擅闖。
錦榮都不禁懷疑當今這位寧景帝知人用人的智商了,不那麽聰明的臣子是好用,但過於無能平庸,却又知道那麽多重要秘密,用起來可就得不償失了。
瞥過上面一叠有關朝政的密函奏摺,錦榮的目光也不作停留,直到找到了幾封有些泛黃陳舊的書信,落款有天元九年的字迹。
天元九年,大寧朝安國公方恩戰死沙場,其妻李氏殉情而死。
錦榮拆開了信,一字一行看了下去,
前面倒也正常,不過是普通兄弟間的談論家事,方恩常年征戰,府中也多托付於二弟和二弟媳照顧,幫妻子李氏打理事務,照顧老夫人還有幼兒。
信中可見,方晟行事多以這位兄長爲主,不似今日的威勢,而是個老實憨厚的弟弟,語氣也是信服兄長的。
方恩之名,錦榮這些日來也沒少關注他過去的事迹,多是贊譽,戰無不勝,令敵人聞風喪膽,天縱奇材,容顔俊美,愛妻情深,觀其一生,除了英年早逝外,竟無半點遺憾。
忘了,還有個被無聲無息養廢的獨子方錦榮。
信中也盡是捷報,天元九年那一戰,也是令南朝宣詔臣服寧朝百年,每年納貢進獻。
但方恩却死在了戰事即將結束之時,一場不過三千人的峽谷埋伏。
據傳是中流矢,不治身亡。
更令人奇怪的是,方恩妻子李氏,在戰事中途,捨下幼子和國公府,奔赴戰場,去了方恩身邊。
方晟在信中也頗爲惶恐,說沒能攔住大嫂,是他的過失。
錦榮眉角微挑,爲什麽要這樣說?
李氏的舉動奇怪,方恩和方晟的態度更令人尋味。李氏也因此第一時間知道了夫君戰死,二話不說,拔劍自刎,全了這段夫妻之情。
安國公方恩之死,令寧軍大哀,而最後哀兵必勝,南朝連連敗退,潰不成軍,最後議和以寧朝臣屬自居。
看到最後一封信,錦榮眼眸漸暗,所有疑惑瞬間得到了解釋。
原身的父親方恩不是戰死,而是自殺的。
看完後,錦榮想了想,還是按原樣放了回去。以她的過目不忘,哪怕是只看了一遍,也足以全部複述出來。
方晟雖還在壽宴上,也沒人關注書房這裡,但這地方始終不便久待。
等錦榮離開時,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
「大少爺。」文墨清脆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錦榮慵懶道了一聲,「進來吧。」
文墨推門一進,手裡端著個托盤,放著甜湯和幾碟糕點,都是太太吩咐過的,怕大少爺睡醒餓了,厨房隨時都準備著小吃糕點,可謂是細緻妥帖至極。
文墨見到大少爺正倚窗逗著鳥兒,閒情逸致,不知爲何,感覺大少爺好像比以前好看了些,是他的錯覺嗎?
錦榮拿了塊鬆瓤點心,也沒放什麽別的東西,味道也不錯,她自然吃的毫無顧忌。
原身父母的死,她也知道了大半真相,那壓在最底處的密函上,寫著埋藏了十幾年足以震驚朝野的隱秘,也不知方恩是抱著什麽樣的沒有毀去這封信。
是因爲愚蠢,還是想留著證明什麽,證明他不是爲了謀奪國公之位害死兄長的小人。
也許是當時心情過於複雜惶恐,連他的字迹都微微帶有顫抖潦草。
天元九年十一月,南朝使者秘密向寧景帝送上他們國家皇帝的意思,方恩死,南朝降。
安國公一脉自開國以來,向來是抵禦南朝的主戰勢力,其中尤以方恩和方恩之父方域,不知多少南朝兒郎死於他們軍隊手中。
南朝上至皇帝,下至百官軍兵,都對方恩和安國公府恨之入骨。
提出這個條件,既是一搏,也存著惡意,因爲他們還把這件事告訴了正在領軍作戰的方恩,哪怕事情不成,也能挑撥君臣關係。
寧景帝本是不願的,方恩與他自幼一起長大,既有君臣之情,又有手足之誼。但南朝使者將原先說的五十年增加到了一百年。
連方恩都動了心,若能以他一人之死,換大寧百年休戈,再無戰事,也不會有百姓送走他們的親人骨肉,他方恩死而無憾。
之後的事,便是包括寧景帝和方晟在內的人都心知肚明的了。
李氏殉情是個意外,方恩知道妻子爲人聰敏,遲早會知道真相,便送了一封信告知自己將死,無需介懷。
他沒想到的是李氏能做到那幫决絕,捨下父母孩兒,一切榮華,與之同生共死。
這樣的真相有些荒唐,但也在情理之中,這也解釋了爲什麽,方晟夫婦只是一味地養廢侄兒,却不傷及性命,老夫人也睜隻眼閉隻眼。
因爲方恩夫婦死前唯一向寧景帝的請求,就是保住他們的血脉方錦榮。
但寧景帝,還有當年曾參與過此事甚至知情的人,都怕方錦榮知道了半點真相,爲父報仇,或是無意透露,那便是兩國之耻了。
真相雖然荒誕無稽,但如果是前國公遺孤站出來說,那就不一樣了。
那些曾忠於方恩的軍中將士,曾受過安國公一脉恩情的朝廷官員,會有什麽反應呢?連平民百姓,也會對朝廷甚至寧景帝生出質疑吧。
方錦榮可以當個富貴閒人,可以醉生夢死,甚至是犯了大罪,也很可能被輕易赦免。
但他不能聰明,不能出色,不能有機會觸碰到任何當年的真相,他得在寧景帝的眼皮子底下活著。
而方錦榮的親生父親,安國公方恩,也許他也早預料到了會有這樣的結果吧。只是對他而言,和天下安泰,身爲臣子的責任比起來,太輕了。
結果也如方恩所願,南朝依諾,立誓臣服大寧百年,盡臣屬國之職。
連連征戰,也終得到了安寧,寧景帝也因此勝過先帝得功績,而被贊爲聖明之君,得萬民擁戴。安國公府雖失去了兵權,却弃武從文,依舊昌盛,聖眷隆恩。
和這些大局相比起來,一個小小的方錦榮,實在太不起眼了。
就連錦榮也爲原身覺得悲哀,從一開始就被人决定了命運,還是他的親生父母,方恩愛國愛民,勝過愛他的骨肉,而李氏也更愛與她情深意重的夫君,留下方錦榮一人在這世上,
只得富貴,不得自由。
方世玥回來時,如白玉的面容上神色有些奇怪,正在花廳飲茶看書的方晟見狀,問道,「怎麽了?」
方世玥頓了頓,「陛下今日考校二皇子學問時,說起春獵一事,還提到了堂兄的名字,讓堂兄也參加今年的春獵。」
春獵每年都有一次,在皇家林場,聖上都會携衆皇子公主出席,參加的人不是皇親貴族,就是平日裡蒙聖上看重的官員,以及青年才俊。
方世玥也隻去過兩回,還是有賴於安國公世子之位,不想今日聖上突然提起讓他堂兄參加春獵了。
方晟不以爲意,「許是聖上念起故人情誼了。」
方世玥不解道,「故人情誼?」
方晟緩緩道,「錦榮父親,也就是我兄長方恩,曾是聖上還是太子時的伴讀,相處多年,自然有感情。」
當年他也沒少艶羨過,可以隨意出入宮廷,與太子皇子結交,意氣風發。只是他雖未得到這樣的榮寵,他的兒子却得到了,也足以令他欣慰了。
方世玥知道他的這位令人仰慕的伯父,甚至心生嚮往過。雖說他記事起,伯父已然逝去,但他的彪炳事迹,戰功赫赫却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還記得年少時求學,還有人問起過,他伯父可是安國公鎮南大將軍方恩。
都說虎父無犬子,但若是伯父泉下有知,見到堂兄如今文武不成的樣子,怕是不得安寧。
方世玥不禁惋惜想道。
晚飯時,錦榮就得知了春獵的事,驚訝了一瞬過後,也沒什麽多大的感覺。
倒是老夫人和太太,有些擔心,「錦榮不懂什麽規矩,要是冒犯了貴人怎麽辦?」
方晟嘆道,「聖上金口一開,哪有改變主意的事。」
宋氏溫和教導兒子方世玥,「錦榮是你兄長,若是有什麽做的不好,你要多照顧些。」
方世玥心中雖不耐,但還是應下了。
而錦榮,也沒人過問她的意思,她笑了笑,去趟春獵也好,有些事,她還沒弄明白,要是能見一見寧景帝就更好了。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正是春獵的好時節,
古之帝王,春搜夏苗,秋獮冬狩,這是自前人沿襲下來的傳統。
比起安國公府的壽宴,就更少見到女眷了,但也難得有這般盛大的活動,地域廣闊,讓平日被拘束慣了的世侯公子忍不住躍躍欲試。
方世玥雖平時溫良謙恭的模樣,但此時也有些少年心性,可惜身邊還有個不怎麽善騎,還走得死慢的堂兄。
被父親和母親特地叮囑過了的方世玥,也不好捨下堂兄方錦榮,自己去騎馬打獵。還有這裡不是高官重臣,就是皇親貴族,以堂兄的性子,若是得罪了誰,怕是連小命都保不住。
方世玥心中憂慮重重,而錦榮却騎著馬,慢悠悠,一副閒適自在得樣子,還四處欣賞風光。
「世玥。」
喚他名字的事騎馬而來是兩位相貌出衆,衣著顯貴的青年,身後還有僕從打扮的人跟隨。方世玥剛要下馬行禮,就被其中著玄衣的青年抬手攔下,笑道,「不必多禮,都是自家兄弟。」
方世玥便在馬背上拱手行禮道,「二皇子殿下,五皇子殿下。」
這也是他在書院時關係較好的兩位皇子,當今後宮子嗣還算繁盛,共有十一皇子,五位公主,只是未立太子,也未有封王開府,二皇子和五皇子同爲德妃之子,關係比較親近,對於競爭皇位也更有優勢。
安國公府雖素來忠心皇上,但也不是不能與皇子接觸。何况二皇子向來爲人溫和有禮,平易謙遜。
「這是……」兩位殿下也注意到方世玥身側淺色衣裳的青年。
即便心知對方身份,也還是會再多問一下,皇室中人心眼素來多。
「回殿下,這是我堂兄,方錦榮。」
二皇子殿下溫聲道,「原來是安國公府的大公子。」
「京中風評亦多矣。」三皇子語帶嘲諷道,他可不似他二哥待人脾氣都好,因是德妃幼子,也更爲桀驁些,方才他可看見了,二哥對他們說免禮,這方錦榮還真是一點都不惶恐,隨意行禮應付,不見半點誠意。
三皇子心中不滿,便故意指出方錦榮在京中的名聲,文不成武不就,放蕩任性的紈絝子弟。
方世玥聽了,也不禁面色微紅,稍感羞愧,反觀方錦榮,好似沒聽到般淡定自若,也叫人暗嘆此人臉皮之厚。
「五弟,不可多言,方公子是父皇親點參與春獵的人。」二皇子半是勸誡,半是警告道了一句。
其實他心裡也好奇,父皇怎麽突發奇想,叫了個無官無爵,更無半點才能的紈絝子弟來春獵。只是聖心難測,他也不敢直問。
五皇子還算比較聽他親哥的話,也不再理會方錦榮,而是轉而問道方世玥,「不如你同我們一起去西北打獵,聽說那裡還有毛色純白的狐狸。」
方世玥拱手道,「殿下盛情,只是家父叮囑過,不可捨下堂兄一人。」
「那就讓他一起去好了。」五皇子居高臨下道,像是賞了臉面給他不怎麽看的上眼的方錦榮。
錦榮忽地一笑,「可惜我不善騎術,只怕拖累了二位殿下。」
「你……」五皇子不禁感覺受到了冒犯,臉色漸沉。
忽然一小黃門騎馬而來,打斷了五皇子的怒意,小黃門下馬朝兩位皇子還有安國公世子行過禮後,道:「陛下宣安國公府大公子入帳晋見。」
這話一出,連二皇子溫和的臉色也楞住了,閃過一絲驚愕看向方錦榮。五皇子隻暗中氣道,讓方錦榮逃過了一回,沒能教訓他。
方世玥有過父親的解釋,雖稍稍驚訝,也不覺奇怪,隻擔心堂兄在陛下面前失儀。
二皇子神色很快恢復了原樣,溫聲笑道:「既然是父皇宣召,方公子就先去吧,若有機會再一同游獵。」
方世玥還拉過他低聲道,「堂兄,陛下面前記得謹言慎行。」
方錦榮笑了笑,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讓人看了就不放心,跟著小黃門就走了。
離龍帳尚遠,小黃門就提醒錦榮下馬了。待進入帳內,只見不只有儀容威嚴,身著明黃色錦袍的寧景帝,還有她的便宜叔父方晟也在。
至於行禮,錦榮稍微一楞神,動作也遲緩,看起來似乎不怎麽懂規矩,方晟一皺眉,剛要出言,却被寧景帝擺了擺手。
不懂規矩總比心思深沉的好。
寧景帝還讓人端來一張椅子讓錦榮坐下。
「謝過陛下。」說起便宜話來,錦榮也不在意。
興許是近日有些瘦了,眉眼依稀可見當年方恩的風姿,看的寧景帝稍稍楞神,下意識感嘆道,「你與你父親越發像了。」
這一言,連方晟都被嚇到了,陛下已經多少年沒提過兄長了,是從兄長戰場自盡後吧。
錦榮適時地做出疑惑,又不敢說話的樣子。
令寧景帝心中越發愧疚,方恩當年的事,有多少是爲了黎民百姓,又多少是爲了他的名聲私心,只有他自己知道。如今只留一稚兒,也危及不到他什麽。
寧景帝看向錦榮的目光越發柔和,「你父親爲國盡忠,朕封你一爵位如何?」
沒等錦榮想好作何反應,旁邊的方晟立刻道,「陛下不可。」
其實話一出口,寧景帝就有些後悔了,他心裡是存著給方恩遺孤幾分榮耀的,但若是給方錦榮封爵的事傳到了南朝,只怕會引起別的禍端。
方晟也知道事情不妥,「錦榮年紀尚輕,無功無績,平白封爵只怕引人爭議,還望陛下三思。」
方晟這話正好給寧景帝下臺的機會,但他臉色微怒道,「他父親於國有大功,如何封不得,不過……」
寧景帝語氣稍緩和,「安國公的話也不無道理。待他成親立家之時,再行封爵。」
這話也是有意安撫方錦榮,畢竟寧景帝也不願做出爾反爾之事,有損名聲。
錦榮倒不甚在意,她就沒惦記過什麽爵位。只是寧景帝這一番反復,倒令錦榮對他多了些瞭解。
重名聲,念舊情,不過念的是與方恩的舊情。
見錦榮乖順的樣子,連爵位差點沒了也不說什麽,方晟也不奇怪,龍威深重嘛,不過一稚子,在家裡嬌縱頑劣了些,未必敢在這裡跋扈。
又聽寧景帝道,「朕記得你已經十八了吧,也該成家立業了。」
他笑容和藹,「你的親事,朕爲你做主,定選一門好姻緣。」
寧景帝還有意無意間瞥了安國公方晟一眼,方晟低下頭,身後冷汗涔涔,陛下派人一直暗中看著侄兒,未必不知道他夫人和母親的意思,想給侄兒錦榮選個門第低微的妻室。
他也是默認的了,但今日陛下召見錦榮,却是讓他想起,當年陛下和兄長之間的情誼,這些年雖不管不問,任由他們養廢,但一時認真起來,也不會任由故人之子,落得那般不堪。
真是雷霆雨露,俱是皇恩啊。
錦榮垂下眼眸道,「謝過陛下。」
她所疑惑的就是寧景帝究竟是什麽樣一個人,能接受敵國提出來的那樣條件,一面寬容又一面冷酷無情。現在終於明白了。
待安國公方晟和方錦榮離開龍帳後,寧景帝靠在椅背上,抬手揉了揉眉間,吩咐道,「上杯熱茶。」
不過眨眼的工夫,隨時備好的熱茶已送到了寧景帝的手邊。
寧景帝輕抿了兩口,捧在手間,深深一嘆,他看到那孩子又想起了方懷英,一個優秀到連他都忍不住嫉妒的人。
方懷英是真的心懷大義,公正無私,但他却不是。
連寧景帝後來也想過,方恩那時是否猜到了他的私心,他雖是太子即位,當多年來鮮有功績,更不用說和先帝相提幷論,令南朝成爲臣屬國,這樣的功績,甚至千古名聲,對他而言是多大的誘惑。
如果不是方恩親手書信,希望他留下方錦榮一命,寧景帝也不能保證自己,會不會默認著,那孩子死於後宅陰私。
方晟的夫人宋氏,是個聰明的女人,手段比之他的後宮妃嬪也不差,知道分寸,如何令他滿意,又能鞏固她一家的地位。
出了營帳後,沒多久錦榮就和她的便宜叔父分開了,方晟可不像她這般清閒,無所事事,哪怕不在陛下身邊,也有其他事要做。
她牽著馬,隨意走在獵場,真相已經徹底弄明白了,也該想想怎麽脫身了。
富貴閒人,說不定還能混到個爵位,寧景帝親口賜婚,對方也不會太差,可惜,這福分錦榮享受不起。
這一走居然又碰見了方世玥和二皇子他們,不過隊伍還多了些人。
「堂兄。」方世玥俊眉微蹙,「你去見陛下,這麽快就出來了,沒什麽事吧。」
不知爲何,看到同樣什麽也不知道的方世玥,錦榮心情就好了許多,或許是因爲,被蒙在鼓裡的傻瓜,不只原身方錦榮一個吧。
見錦榮不說話,方世玥還真以爲有什麽不妥,神色微變,剛想去找父親。
却聽錦榮悠悠道,「沒事,只是陛下問了我幾句話。」
騎在馬上的五皇子冷嘲道,「一個爛泥扶不上墻的紈絝子弟,能有什麽本事值得父皇青睞。」
是沒什麽本事,可不是誰都能有這樣的待遇,皇家暗衛監視,又特地養廢十多年。
錦榮漫不經心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