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初秋的夜幕依然降臨得很慢,傅立澤看見最後一點日光從走廊幾盆巴西鳶尾的綠葉上褪去,嗓音乾澀地問,「什麼叫忘了一些事情?」
「記憶有點混亂。」秦楷說,「至少最近幾個月的事都不大記得了。」
今早顧懷余清醒之後,先是不怎麼肯說話,等秦楷趕過來給他看了許多資料,才陸續回憶起一些支離破碎的片段。
他記得自己在邊境服役,也記得顧懷沛猙獰的臉和讓他重傷的爆炸。甚至還能說出爆炸的部分細節,或是什麼很早的事情。然而一要具體,腦內人影堆疊,很多張臉只有大略的印象。
「他現在連我也不怎麼認得。」秦楷冷靜的語調里有幾絲無奈,「醫生說可能是暫時的。」
門外的兩人推門進房。顧懷余正坐在病床上,一臉冷淡地與投屏對面的人交談。
他吐字發音的氣息很穩,幾乎不會讓人聯想到他剛從昏迷中清醒不久。傅立澤聽見他不帶任何感情地說,「去查所有的南部碼頭,顧懷沛不會從邊境傳輸站離境。」
那邊的人唯唯諾諾地應聲。他關掉投屏,看向門邊的兩人。
其實秦楷的形容不完全準確。顧懷余的記憶是模糊了所有節點的蛛網,一些蛛絲斷裂了,一些消失了,還有一些縱橫堆放,只是主人不知道它們有什麼關聯。
他的右頸貼著一塊紗布,應該是被碎片划出一道不怎麼淺的傷口。傅立澤看出他坐直並不容易,肩袖和背上的傷牽連在一起,一舉一動都應當痛得難以忍受。
他又注意到脖頸上的那條項鍊不見了,於是也體會了一把難以忍受的痛感。
顧懷余伸手推了推旁邊放著的文件,對秦楷道,「我看完了。」
傅立澤想,這可能是第一次他站在顧懷余面前,卻清晰地看見他的目光輕飄飄地越過自己,落到別人身上。
顧懷余精神仍然不好,清醒大半日,已經很疲倦。秦楷過來收走那些文件,他便朝後靠了靠,「還有事嗎?」
他說話透著一股強烈的防備意味。秦楷不以為意,人對陌生的事物會天然有些抗拒。所幸顧懷余頭腦是清醒的,公事熟悉得很快。
傅立澤卻忍不了,他從進門到現在,始終被當成空氣,「我來看看你。」
顧懷余的臉微微偏了幾度,眼神未有一絲松懈的跡象,什麼話都沒說。他看了一會兒,彷彿從腦海裡找不到一丁點兒關於這個人的記憶,便望瞭望秦楷。
這個暗示秦楷很熟悉,剛剛幾個長輩造訪,顧懷余也是遞了一模一樣的眼色。他輕咳一聲,正想開口,又停下來,最後只是非常言簡意賅地說,「這位是傅先生。」
傅立澤無法對著顧懷余發火,但對秦楷就不怎麼客氣,沈聲道,「我跟他單獨聊聊。」
「不用了。」
這次並非秦楷阻攔,是顧懷余自己拒絕。他眨眨眼睛,深褐色的眼珠襯得皮膚蒼白,透出病態,「我累了。」
被這麼不給面子的下逐客令,傅立澤的表情很不好看。他盯了顧懷余片刻,似乎還是不能相信面前的人真把他忘了個一乾二淨。
但顧懷余正用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眼神看著他,不坦蕩,有許多又冰又陌生的東西。
傅立澤注視許久,意識到他現在不肯向自己交付什麼了,真心或假意,都吝嗇至極地再也不給。
秦楷十分盡職盡責,照吩咐把人請出去,又轉回來問關於爆炸的一些細節。
顧懷余以一個僵硬的姿勢側躺著,看起來是想保持安全的蜷縮狀態,卻囿於背上的傷而不可得。他簡單講了幾句記得清的經過,「我在遊艇上取槍的時侯,還拿了簡易炸彈。」
「後來應該是丟到茶桌下面了。」
他半閉著眼睛,說了幾分鐘。秦楷知道人是真的精神不濟,便起身要走,讓他好好休息。剛拉開病房門,顧懷余又出聲叫了他一下,「沒什麼事明天不用再帶人過來。」
秦楷愣了愣,回頭看著他。
「無關緊要的人我不想見了。」顧懷余說。
這委實讓秦楷消化了半天,「好的。」
套間里的人再不說話,秦楷小心翼翼地帶上門出去,冷不防撞見正靠在一側牆壁邊的傅立澤。
男人身著單薄外套,低垂的頭上打著繃帶,平白生出幾分頹喪。但鑒於傅立澤今晚臉色沒有好的時侯,秦楷便不確定他有沒有聽見最後那句話,「傅先生還有事?」
傅立澤欲言又止,轉身走開幾步,和秦楷一起進了電梯。
他站在電梯里,看著數字持續跳下去,覺得胸口也有什麼跟著下墜,「我問過醫生。」他有些唐突地說,「現在腦部的修復治療手術已經很成熟。」
秦楷聽明白他的意思,「你想讓他做記憶修復?」
電梯內驟然安靜了,少時,傅立澤反問,「不行?」
「……沒有必要。」不知為何,秦楷直至走出電梯才回答他,「你們達成過什麼協議的話,可以直接照辦。」
他停頓一下,「出發前他交代過,那幾批貨已經放過港了,凍結的項目也……」
傅立澤打斷他道,「和這些沒關係。」
話講到這個份上,秦楷架在鼻梁上的那副眼鏡的鏡片一閃,瞥他兩眼,連日來的防範勁終於淡了些許。
他朝一邊的休息室抬了抬手,「既然傅先生不趕時間,就在這邊聊聊吧。」
休息室內放了一瓶開得正好的雪山玫瑰,白而淡綠的顏色很清爽,叫人心曠神怡。傅立澤坐下來等茶的間隙多看了幾秒,覺得顧懷余大約會喜歡。
「他不適合做記憶修復。」秦楷倒了兩杯伯爵紅茶過來,佛手柑的香氣悠然漾開,讓室內氣氛多少輕鬆一點。
「有些事情忘了也就忘了。」他意有所指,搬出一句他老闆說過的話,「沒人需要知道這世上發生的每一件事。」
傅立澤想反駁,卻找不到很站得住腳的理由。顧懷余喜歡他更像是做了一個非常吊詭的夢,什麼也沒得到過。走到他身邊是鮮血淋灕的,握著一條斷掉的項鍊,離開的時候倒霉透頂地渾身是傷,帶走的仍然不過是一條項鍊。
這樣想讓他呼吸不暢,彷彿被扼住咽喉,只能去抓秦楷話里的邏輯漏洞,「為什麼不適合做?」
秦楷一時語塞,「他沒和你提過?」
「接受過腦部改造的人不適合做這類修復手術。」他說,「小余沒告訴你?顧懷沛強迫他做過改造,好在程度不高,只是淡化了部分痛覺。」
講起這些陳年舊事,秦楷口吻平淡。顧懷沛被顧老將軍驕縱著長大,對奪走母親和威脅自己地位的弟弟充滿無理由的惡意,原本跟在他身邊的一些人轉向顧懷余,大多也是認為此類行徑實在叫人齒冷。
他說完,看見傅立澤的神情,居然有點不忍,委婉地補充道,「先等等吧。」
「醫生說過了,以後也不是不可能想起來。」
從醫院回來,傅立澤換了一遍藥,潦草地洗完澡躺上床,卻又怎麼都睡不著。
他聽見窗外一兩聲婉轉的鳥鳴,昏昏沈沈地睡過去,做了一個很短的夢。
或許他這兩天看顧懷余的沈浸記錄看得有點太多,夢里竟然是顧懷余設置的某個沈浸場景。
那是二十歲出頭的他,在顧家老宅的庭院裡,是夏天。遠處有堆似遠山的積雲,開得濃烈鮮艷的薔薇,剛擦亮的夜空仍然懸著星辰,他躬身看著噴泉的水池,漫不經心地尋找著什麼東西。
顧懷余就站在水池里,渾身濕淋淋的,手背在身後。
「傅少,找不到就算了吧,左右也就是個槍獵的小彩頭,不值錢。」
「你懂什麼,阿澤說定了要拿項鍊送他那小男朋友的,哈哈哈。」
是陸崇他們的聲音。
應該是幾年前在顧家某個醉酒荒唐的晚上,他丟了第一次去槍獵時搶到的一個小彩頭。
站在水池里的人朝池邊走了一步,臉上還都是往下淌的水珠,悄悄伸出一隻手,展開的手心裡靜靜地躺著那條掛著彈殼的銀質項鍊。
「阿澤,能送給我嗎?」
傅立澤在夢里聽見他這樣問。
他忽然就醒了,按著劇烈起伏的胸口,想起顧懷余曾經躺在他懷裡,盯著他,認真又珍惜萬分地說「怕斷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