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從那天被打發回去之後,一連小半個月,傅立澤都沒再露面。秦秘書在感慨自己的工作輕鬆不少之余仔細想了想,估摸那晚他老闆說的最後一句話還是落進了傅立澤的耳朵里。
顧懷余的皮肉傷愈合得快,話卻很少,除了漸漸熟悉起來的秦楷和幾個親信之外,依舊不太喜歡見其他人。
這讓秦楷有些頭痛。
海上爆炸的消息早在外面傳開了,多得是觀望的人來問候。雖然追查顧懷沛的進展不佳,但總歸威脅不到身邊來。照理顧懷余這幾天應當出席兩個社交活動,露露面,打消一些居心不良的揣測。
介於顧懷余本人實在興趣缺缺,最終決定是就在家裡辦一個餐會,請的人也不太多。
確認賓客名單的時侯,秦楷多嘴問了一句,「要請傅先生嗎?」
顧懷余並未表現出任何反常,翻書的手穩健地繼續平移挪動,把問題拋回去,「需要請嗎?」
「公事的話還是需要的。」秦楷挑了一個不會出錯的角度作答,實事求是道。
「嗯。」顧懷余頭也不抬,哼了一聲就算默認這個安排了。
這天正好是顧懷余出院,私人物品早有傭人打包好送到他的臥室。晚上他一進房間,看見那條放在床邊立櫃上的項鍊,便不由自主地拿了起來。
「我的?」他問秦楷。
「是。」秦楷邊答邊暗自祈禱他千萬別繼續追問項鍊的來歷。
好在門外傭人及時解救了他,說是醫生到了,來替顧懷余處理後背的傷。
檢查完畢,醫生特別提醒有些傷口深,會留疤。顧懷余一直在出神,不太在意,重新穿好衣服就讓管家送他出去。
秦楷見狀,也準備離開,「沒別的事我就先走了。」
他等著顧懷余像往常那樣點頭,然而坐在沙發里的人正陷入沈思,沒有回應。他不得不又叫了一聲,「小余?」
顧懷余緩慢地轉過頭,秦楷這才發現他剛剛一直在盯著那株日本吊鐘看。
「我有事想問你。」他說。
「什麼?」秦楷走過來,坐到他面前。
「這是誰送的?」他指了指那株植物。
顧懷余沒有說買或是拿,像是確定了故事所有的細節,只差一個主角。
秦楷心想該來的還是得來,稍一停頓,直接道,「傅立澤。」
答案彷彿是在顧懷余意料之中,他轉了轉眼睛,伸手摸了一下那株植物粗礪的表皮。
看著他的動作,秦楷尤為慎重地問了一句,「你想起來了?」
顧懷余語焉不詳,「有一點。」
秦楷無法從這句話推測出他想起多少,可至少能讀出他不怎麼高興。他跟著看了看那株日本吊鐘,「好像快枯了,明天要讓人換一瓶嗎?」
顧懷余坐在那兒,果然又沈默了,不知道腦子里在想什麼。
不過秦楷敏銳地察覺到,有一瞬間,他的表情看起來格外痛苦。這很罕見,從十幾歲被顧懷沛折磨得失去部分痛覺之後,再沒有出現過了。
客觀而言,顧懷余關於傅立澤的記憶,好壞怎樣也無法打成平手,純粹從概率學的角度來看,恢復的那些,不愉快的比例應當更高一點。
而喪失的痛覺只是神經反應領域內的,對心痛不會有任何緩解。
兩天後,一眾盛裝的男女伴著初上的燈火登門。傅立澤來得稍遲,一個人也沒帶,他的傷好得差不多,額頭上的傷口結痂脫落,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灰調痕跡。
他進了別墅,望見秦楷正亦步亦趨地跟在顧懷余身後,低聲提示來往的賓客的身份。
顧懷余的眼神掃過來,藏著微妙的審視和疏離。他現在對傅立澤是無差別的了,嘴角上揚的弧度和眨眼的速度都沒有任何改變。
「傅先生。」秦楷率先寒暄道。
顧懷余衝他點一點頭,舉了一下手中的香檳杯,看起來話都不想說,打算用一口酒敷衍過去。
好不容易見到他,傅立澤卻覺得不痛快。他想讓秦楷走遠一點,或者乾脆把室內其他人都趕走,可最終只能生硬道,「小余,傷沒好全就不要喝酒了。」
顧懷余眼角動了一下,又講了一遍今晚說過無數次的話,「謝謝關心。」
離著兩步遠的秦楷聽他們這麼說話,覺得新鮮,有幾分黑色幽默。
細數這幾年,顧懷余一直不明白延遲滿足的道理,傅立澤給出的任何一顆糖他都無法忍住不去拿,燙痛了也不縮手。
現在一捧糖擺在唾手可得的地方,他卻看也不看了。
他們轉身走到其他人面前應酬。香檳杯里的氣泡水喝得差不多了,顧懷余才從宴會里脫身,從側門穿過庭院,往臥室所在的那棟樓走。
傅立澤追過來,在他快走到噴泉邊時叫他,「小余。」
旁邊有傭人,顧懷余便給了面子,木著一張臉轉身。
「有東西要給你看。」傅立澤說,走近一步,入侵了他的社交距離。
顧懷余沒有後退,但站在台階下,和他對話不得不微仰著頭,「你可以交給阿楷。」
這讓傅立澤被迫記起上一次他這麼仰著頭看自己的場景,很可憐,嘴裡在說半真不假的「只是想要你看見我」。
是同樣的臉,但他想現在的顧懷余可能不願意再說這種話了。
「我親自交給你。」傅立澤喉結滾動一下,堅持道。他走下階梯,到了離顧懷余四五十公分的地方,「要在這兒看?」
噴泉的花叢後面就是茶歇的桌椅,顧懷余默不作聲地朝那個方向走。傭人去端了茶點過來,他並沒有和傅立澤一起坐下,只是站在花叢附近靜靜地看著男人。
傅立澤打開投屏,給他看了一段錄像,是在境外一個混亂的街區里,人影晃動,四處沾著血跡。幾個人倒在地上,拍攝的人一個一個地確認,撤掉偽裝用的帽子和鬍鬚。
第三具屍體的臉一露出來顧懷余就知道是誰了,眼睛眨了幾下,「顧懷沛死了?」
「做過基因比對,是他。」傅立澤說,「他死了。」
他給出的命令是只要人帶回來,死活不論,雇傭兵們下手便乾脆了一點。
顧懷余看完那段錄像,站了片刻,忽然走過來坐下了,捧起一杯茶,溫著自己的手。
半杯茶喝完了,他才說,「你做的?」
傅立澤沒正面回答就算是肯定,「其餘的事情我已經知會秦楷了。」
顧懷余偏了一下頭,透過紅茶裊裊的霧氣盯著他。
馥郁的茶香和星點水汽顯得人很濕潤,叫傅立澤心不由己地回憶幾天前的那個夢。他說話語氣都放輕了,透露出他正在不得其法地想讓顧懷余開心,「顧懷沛活著總是麻煩。」
顧懷余哦了一聲,放下茶杯,把臉轉回去了。但他也沒有起身離開,好像知道男人還有話說。
果然,傅立澤說,「小余,傷好得怎麼樣?」
他沒有先問顧懷余的記憶恢復多少而是詢問傷勢,讓走到附近才聽了一耳朵的秦楷有些意外。他剛想出聲,顧懷余先瞥見了人影,垂在椅側的右手快而不著痕跡地比了一個手勢。
秦楷一怔,但很懂眼色地退回去了,還順便叫走傭人。
「好了。」
傅立澤躊躇再三,問道,「有沒有想起來以前的事情?」
「沒有。」顧懷余說,像在跟傅立澤玩什麼一問一答的遊戲。
「你很關心這個?」他說著,別過臉看傅立澤,聲調平平淡淡,慢吞吞地問,「我和你之前有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