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091
陳熙萌這個案子雖說足夠曲折離奇,但說到底, 與路嶼經手過的無數其他案件, 也沒什麼太大區別。
結案之後, 一樣要寫又長又細的結案報告。
只不過這東西寫得多了, 自然也就熟能生巧了。路嶼熟練地翻出了之前的結案報告, 保留首尾的客話套話,再把中間的案件描述換一換, 一份結案報告就這樣新鮮出爐了。
路嶼把列印好的報告往懷裡一揣,大搖大擺地上了頂樓,推開晏庭辦公室的門,把東西往他桌上一放:“完事啦, 交差!”
“辛苦了。”晏庭笑著收下報告, 但路嶼卻敏銳地從他的笑容中察覺到了一絲凝重,他伸手按住晏庭正打算收進抽屜的結案報告, 正色道:“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
晏庭歎了一口氣,將原本放在面前的檔掉轉方向, 推到路嶼面前:“你看看這個。”
路嶼低頭一看, 晏庭推過來的這份檔, 是一篇橫空出世的報導——《我殺死了“殺死”我的人》。
這個標題成功吸引了路嶼的注意,但同時,與陳熙萌案件極高的相似度也叫路嶼不由得心下一抖。
“這是什麼?”路嶼皺著眉頭問。
“今天早上出現在本地一家紙媒和其社交平臺帳號上的一篇報導。”晏庭解釋道, “雖說沒有點明具體人物,但知情者一看就知道,寫的是陳熙萌的案子。”
“有關異人的報導不是應該進行攔截嗎?”路嶼不解, “怎麼會給放出去了?”
“因為切入點很巧妙,並沒有涉及異人。”晏庭抿了抿唇,“你可以看一看。”
路嶼點了點頭,拖了把椅子挨著晏庭坐下,翻開這篇報導細細看了起來。
“我殺死了一個人,自此之後,我成為了一名行兇者,受到眾人的唾棄。
“沒人意識到,在那之前,我已經先一步被人殺死了。
“我是被物化的女人,當我成為了一名妻子,就喪失了作為人應當享有的權益。我所有的身份都變得模糊,唯獨只剩下了妻子的形象,被所有人牢牢地記著。
“即便我在家暴中無數次‘死去’,可在其他人心目中,被家暴的妻子,和被摔碎的杯子,似乎沒有任何區別。
“我是被.強.奸.的受害者,我雖然活著,但已經在別人的心中死去了。我似乎該抱著所謂的貞.操.死.去,好讓輿論的狂歡到達頂點。
“大家似乎都忘記了,我是一個活生生的,會哭會笑會難過的人。
“我一直被尾隨被跟蹤被侵害,我喪失了所有的安全感,那些輕描淡寫的問詢和安慰,給不了我絲毫的慰藉。在那些擺脫不掉的尾隨中,我無比清醒地意識到,沒有人可以保護我。
“我是酒桌文化的受害人,卻成了人們心目中的.蕩.婦。大家對我的百般拒絕置若罔聞,我只要坐到桌邊,所有的猥褻和侵害就仿佛拿到了免死金牌。
“多可笑啊,難道我裸露身軀,就該被侵犯嗎?保護我的究竟是法律法規、倫理道德,還是我身上的衣服?
“加害者從不自我檢討,直到屠刀架上他們的脖頸。
“從社會意義上被殺死之後,我成了行兇者。
“我們在籠子裡,行屍走肉地生活了數十年,自以為安全穩定,受人保護,可以平凡平靜平穩地過完這一生。可一朝夢醒,我們才意識到,似乎只有舉起屠刀,才能真正捍衛生命和生存的尊嚴。”
這篇報導的撰寫者,選取了很多與陳熙萌等人情況相似的受害者,根據警方披露出去的案件情況,將這些曲折離奇的案子進行了分類整理,然後以一種令人觸目驚心的筆觸,描寫了女性生存的艱難現狀。
陳熙萌作為他重點描寫的人,她死前的種種遭遇,以及她死後方熙一年多來毫無希望的掙扎和她所受的迫害,被一併以報導的形式揭露在了所有人面前。
一年多前,那些隔著網路辱駡陳熙萌,最終導致她自殺身亡的網友,有的人隨著真相的揭露滿心愧疚,在網上向陳熙萌道歉,而有的人則刀鋒一轉,開始討伐起了兇手,就好像當年的所作所為和他們一點關係都沒有。
一年前後的鮮明對比,很快在網路上引起了軒然大波。各大社交平臺上興起了一波對鍵盤俠的討伐,一時間群情激奮。
這一篇報導,仿佛是一根導.火.索,瞬間點燃了鍵盤俠和普通線民陳年的積怨。
但這樣的群情激憤,卻並非惡城社情局樂見的。
所有巨大的、鮮明的群體性情緒,都存在孕育心魔的可能性。心魔誕生,也是所有特殊社情管理局最不願意看到的事。
路嶼瞬間就理解了晏庭的焦頭爛額,他拍了拍晏庭的肩:“放心吧,大風大浪我們都過來了。”
“風控和情報已經在跟進了,”晏庭頓了頓,略微有些感慨,“若非存在誕生心魔的隱患,這樣一篇報導出現,能夠引起一些反思,也算是件好事。”
“沒辦法兩全的。不過只要我們控制好輿情,這篇報導也不一定要撤。”路嶼說著,翻了翻報導最後的署名,是一個沒見過的記者,“這些記者都挺厲害的,緊扣時事,言語犀利,說真的,剛看到這個切入點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夏心鋮的報導。”
“這夏心鋮……”晏庭起了頭,路嶼便自然而然地將話題接了下去:“應該是已經沒了。”路嶼頓了頓,“說來也奇怪,怎麼後面一點兒消息也沒有?生要見人死要見屍,這不好不壞地懸著吊著算怎麼回事?”
“總會有個結果的,或早或遲罷了。”晏庭安慰了一句,看了看時間,又問路嶼,“快下班了,晚飯想吃什麼?”
“……你提醒我了!”路嶼拍了一下自個腦袋,“案子不是破了嗎,我們打算下班後搞個團建,可以帶家屬那種,你去嗎家屬?”
晏庭笑著反問:“我去了你們能自在嗎?”
“嗨!”路嶼笑笑,“跟你不是從行動組裡出來的一樣,走吧走吧,輿情監控也不需要你親身上陣,吃個飯的工夫,耽誤不了什麼的。”
“行,那走吧。”晏庭自然不會在這種小事上掃路嶼的興致,很快就答應了下來。兩人收了東西下樓,路過行動組辦公室時,路嶼探身進去喊了一聲:“人齊了嗎?齊了走吧!”
“齊了齊了,”明薇抱著包撒了歡地往外跑,邊跑還邊扭頭指揮辦公室裡的幾位男士,“空調關上,電源關上,對了還有電視,電視別忘了,都關一下!”
“好。”聶聞溪就近過去關電視,這個點,惡城電視臺播放的節目內容在民生問題和治安問題中間反復橫跳,聶聞溪按下關機鍵時,只聽女主播用她標準的、制式的、沒什麼起伏的腔調說道:“近日,在惡城南郊,幾場暴雨的沖刷,沖出一具被深埋的無名男屍……”
聶聞溪頓了頓,剛想往下聽,就聽身後的明薇再一次催促起來:“聞溪,你叫過謝組長了嗎?我們要出發啦~”
“嗯,叫過了。”聶聞溪手一松,電視機徹底被關上了,他轉過身,“他說在門口等我們。”
“那我們出發啦~”
…………
秦奮在殯儀館一樓的長椅上,找到了受害者家屬。
那是個年紀不大的女孩,個子不高,身量也小,穿著一條白色的連衣裙,披著一件黑色的外套,整個人蜷在長椅上時,並不怎麼引人注目,秦奮找了好一會兒才找到她在哪兒。
秦奮深吸了一口氣,邁步上前。他從事刑偵這一行已經有數年之久,可時至今日,他仍然無法平靜坦然地面對受害者家屬。
人類總是很容易共情,而被死亡天塹隔開的人們,悲傷是那樣真實而沉重。
他清了清嗓子,上前問道:“請問是夏小姐嗎?”
“……對,我是夏心悅。”女孩抬起頭,一頭淺亞麻色的卷髮披在肩頭,露出一張蒼白的小臉。
“夏小姐,請跟我來。”秦奮頓了頓,“我們找到了一具男屍,疑似你哥哥夏心鋮,但因為屍體已經高度腐爛,樣貌難以辨識,所以需要你幫忙……”
夏心悅垂著頭,沉默不語,但秦奮仍能從她緊緊交握的雙手中感知到她的忐忑和不安。
秦奮猶豫了片刻,率先轉身,打算引著夏心悅朝停屍間走去。可就在他轉身的瞬間,夏心悅猛地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袖子。
“你們確定……確定是我哥哥嗎?”她每一個字都說得非常用力,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問出了這個問題。
“我們在屍體旁邊找到了夏心鋮的身份證件,但屍體的損壞程度很高,辨識難度極大,所以希望你能夠提供你的DNA資訊,讓我們和受害者做一下對比。”秦奮頓了頓,“我不建議你直接去辨認屍體,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的人通常不太能接受那樣的畫面。”
“沒關係,我可以的。”夏心悅的臉色白得厲害,但她還是堅持親自去認屍。
秦奮看著眼前已經搖搖欲墜的夏心悅,心生不忍:“你哥哥身上有沒有什麼特徵嗎?屍體真的不怎麼美觀,你可以把你哥哥身上的特徵告訴我,我去幫你確認。”
“不用了,”夏心悅搖了搖頭,“謝謝你的好意,我可以的,就算他化成灰,我也能把他認出來。”
夏心悅話說到這個份上,秦奮只得帶著她進了停屍間,他對照著資訊,拉出了屬於夏心鋮的冰櫃。
在看到夏心鋮屍體的那一瞬間,夏心悅幾乎要瘋掉了——那確實是她的哥哥,與她血脈相連的至親,她只需要一眼便能把面目全非的他給認出來。
可那為什麼會是她的哥哥呢?
那具屍體的眼睛處,只剩下了黑洞洞的兩個眼眶,眼珠被挖了出來,不知去向。她顫抖著掀開白布,被白布遮蓋住的地方,還失去了更多的東西。
一瞬間,天旋地轉,日月傾倒。
夏心悅只覺得眼前一黑,身子軟軟地倒了下去,被秦奮眼疾手快地接住。
而後,世界一片空白。
在那片無聲的、空曠的、刺目的白色裡,她聽見有人問:“你恨嗎?”
——我恨嗎?
——我痛失至親至愛,你問我恨不恨?
——我恨不得……毀掉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