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櫃子裡好黑好悶, 他喘不過氣來,他也不敢喘氣, 縮在角落裡從那一綫光裡驚恐的盯著他的父皇,他從來從來沒有過一刻覺得父皇這樣可怕。
他聽著父皇的話恐慌極了,是他害了堂哥哥嗎?明明是他去纏著堂哥哥, 父皇爲什麽要怪堂哥哥和他走得近?
堂哥哥咳了起來,咳的仿佛要將肺吐出來,痛苦的手指緊緊攥著輪椅扶手啞聲說:「無論我多安分守己皇叔都不會放過我的……不是嗎?」他抬起眼來盯向了父皇, 他那雙眼睛是滔天的恨意, 「這麽多年, 我像個活死人一樣, 皇叔可有過一日放過我?今日皇叔將我帶到你燒死我父親的這座大殿, 不就是也想了結我嗎?」
裘望安的所有呼吸卡在喉嚨裡,他緊緊攥著自己的衣袖想讓自己不要發抖, 可堂哥哥的每個字都令他發抖。
父皇……父皇真的燒死了堂哥哥的父親。
父皇, 今日還要殺了堂哥哥?
裘景元無奈的笑了一聲:「衣輕啊衣輕,你就是太聰明了,所以朕才不能留你,朕每每看見你就會想起你父親來, 他也如你這般聰明出色, 打小他就比我聰明,比我受寵,我與他同是一母所生,可我的母親待他比待我百倍好, 我的父親以他爲傲,十三歲將他立爲太子,滿京城都誇贊他,天之驕子。而我,只是他的陪襯。」
他坐在椅子裡,微微傾身去看裘衣輕,「無論我做的多好,多努力,只要有他在父皇就不會看到我,太子之位就永遠不會輪到我,你不覺得很不公平嗎?」
「所以你就騙他入宮,在這座你們一同讀書的菁華殿裡活活燒死了他。」裘衣輕不想聽他這些話,「你還要重修這座菁華殿,將他的遺物擺放進去,做出一副你念舊情的樣子。」
「不,朕重修這座菁華殿是因爲夢見你父親被困在此地日夜咒駡朕。」裘景元盯著他幽幽道:「所以朕要讓他好好在此地看著,看著朕是如何坐穩這天下,如果替他撫養你這個愛子。其實你若沒有這般聰明,或是沒有這般恨朕的話,朕也不會如此待你。你若如望安一般,或許朕會許你老死在嗣王府中,你也不必如此痛苦了。」
「即便是望安……」裘衣輕抓著扶手的手指發白髮青,喉頭裡涌著腥甜的血,他拼命的往下壓,壓的聲音又澀又啞,「若他親眼看著父親是如何被燒死,看著母親被勒死在自己面前……皇叔認爲他就不會恨你了嗎?」
他的目光忽然落在了角落裡的衣櫃之上。
他的眼好亮好紅,透過縫隙望過來裘望安差點以爲他看見了自己,心慌的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不敢呼吸,堂哥哥抬起發青的手指指向了他所在的衣櫃,勾著唇角笑了一下。
「當年我就是躲在衣櫃裡,看著我母親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被皇叔的人活活勒死被吊上了房梁。」裘衣輕一直盯著那衣櫃,笑著說著,「皇叔知道那時我有多怕嗎?我的母親盯著我被勒的拼命掙扎,一直一直在向我搖頭,我就那麽看著她,看著她脖子斷了一般垂在一邊,一點點不動了……這麽多年過去了,我仍然記得她那天穿的鞋子,她戴的簪子……」他忽然急咳起來,仿佛再也壓不住那口腥甜,趴在扶手上渾身發顫的將血咳了出來,落在冰凉的地面上,落在他的衣袖上。
他抬起頭來,唇上滿是烏紅烏紅的血,襯得他白似雪,好像要在今夜化掉一般。
他看向裘景元彎著唇笑了,「皇叔今日要不要也用同樣的方式將我勒死在這裡?」
裘望安的心驟然不跳了,他滿臉滿掌心熱熱的液體,他分不清是自己的汗水還是眼泪,不要不要……他渾身發麻發冷,此生他從未有過這一刻如此巨大的恐懼,淹沒他。
「皇叔不是已經爲了定好了死期嗎?」裘衣輕輕輕笑起來,「今夜,此地,對不對?」
裘景元在燈火下望著他的這個侄子,他生的十分像他的父親,可眉眼之間帶著他母親慣有的凜冽,他盯著他時總會讓他不舒服,他太聰明了,他仿佛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明白,所以這些年即便是知道他整日昏睡時日無多,他也會時不時派人去診脉,確定他必死無疑才會安心。
他其實今夜沒有打算讓他死在宮裡,不吉利,燕音才剛剛懷上孩子,但如今他用這樣的眼神這樣的語氣跟他說話,他突然不想再留著這個侄子過冬天了。
「既然你這麽想死,那朕今日就成全你。」裘景元看向了太醫,「拿藥來。」
「不勞皇叔了。」裘衣輕直起身靠近了輪椅裡,烏紅的鮮血從他的口中一縷縷冒出來,留在他的衣襟上,止不住一般,他就那麽望著裘景元笑,「我自己給我自己個了斷。」他笑的一口鮮血咳了出來,染滿他的下巴和衣襟。
裘景元猛地起身,「太醫!」他盯著裘衣輕攥緊了手指,他這是……自己服毒了?
「別讓他服毒!」他兩步走到了裘衣輕的面前,他還在笑仿佛這麽多年難得的快意一般。
太醫慌忙上前一手抓住他的手腕,一手捏開了他的下巴。
他笑著歪了歪頭,烏紅的血流在太醫的手背上,他瞧著裘景元笑道:「皇叔是怕我服毒死在這裡,朝中舊臣議論是你毒死的我吧?皇叔算盤打的太好了,要我死,還要我配合你扮演好你仁善的美名。」
裘景元的臉色難看至極,裘衣輕本就快要病死了,他只需要再給他一碗他喝了幾年的「藥」就足以送他去了,可偏偏他自己服毒,臨死也不讓他好過!
「聖上……」太醫臉色也變了,忙跪下道:「是『封喉』劇毒,他藏在牙齒裡,恐怕是在進門前就服下了,已經……已經毒發了。」
「皇叔來不及送我出宮了,我即刻便要死在此地了。」裘衣輕歪靠在輪椅裡笑著望他,「正好,用我的血來給皇叔衝衝喜,侄兒祝皇叔求子得子,生下來是會喘氣兒的。」
裘景元勃然大怒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襟,那衣襟上全是血,他一用力就能將他從輪椅裡拽起來,他像是痛苦的低吟了一聲,身體劇烈痙攣起來,「你……」
「滾開!」殿門外一聲冷叱打斷了他的話。
有人急忙叫了一聲:「夫人您怎麽來了?!」
他手裡氣息奄奄的裘衣輕忽然拼盡全力掙扎了一下,扭頭看向了殿門外。
嗣王妃來了?
他也看向殿門外,却看見了一晃晃的光,那光像是……
「走水了!聖上水榭那邊走水了!」有人在外禀報導。
「什麽?」他一把將瀕死的裘衣輕丟回了輪椅裡,還沒走過去,大殿就被人猛力推了開。
裘衣輕在輪椅裡掙扎的攥住了扶手,看到一襲白色身影出現在了殿門口,她的衣袖被風吹開,髮髻上的絨球被吹蕩起來,她站在燈光下,月色外,像要飛走一般。
她那雙眼望進來落在他身上,裘衣輕第一次在她眼神裡看到呆愣和慌張。
她怎麽來了?他不是吩咐過要白微和老太傅護送她回府去的嗎?她是怎麽一路闖過來的?那些侍衛……
一群侍衛拔了刀。
裘景元蹙緊了眉頭盯著門口的宋燕呢,她好大的膽子和本事,是怎麽衝過侍衛,衝到門前的?
他剛想喝侍衛拿下她,背後忽然有人啞著聲音急喊道:「不要再碰宋姐姐!」
他脊背一僵,猛地扭過頭去只見衣櫃門被推開,裡面步履蹣跚的走出一個人,是……望安。
他雙目赤紅,滿臉滿眶的眼泪和汗水,盯著他,又盯向那群攔住宋燕呢的侍衛。
望安怎麽會藏在這裡?他藏了多久?都聽到了什麽?
裘景元心沉到了冰窟裡,看著他這個好兒子越過他朝門口撲過去,一把推開那些拿刀阻攔著宋燕呢的侍衛。
「父皇還要殺了宋姐姐嗎!」他護著宋燕呢,驟然回頭朝他怒喝,他在發抖,他一直在發抖,可那聲音裡滿是憤怒和恨意。
他都聽見了。
裘景元看著他那雙眼心寒到底,他這個兒子傻到被裘衣輕收買,站到了他那邊去……
裘望安的手被拉了一下,他顫抖了一下,扭頭看見宋姐姐一雙冰寒至極沒有的眼睛,他心一下子就垮了。
「聖上。」九陰慢慢朝前走了一步,抬手將一樣東西丟在了殿門裡,「水榭失火,您新封的燕音娘娘不見了,皇后娘娘命我來請聖上過去。」
那東西是皇后的通行令。
她怎麽會衝過來?她有的是辦法暢通無阻,光明正大的站在這裡。
「燕音不見了?」裘景元變了神色,快步朝她過去,剛走到殿門口就看見水榭方向洞天的火光,他心裡記挂著宋燕音的安危,任何人出事她腹中的孩子都不能出事,他也來不及多與宋燕呢計較,揮開他那個不爭氣的兒子快步跨了出去,「楞著做什麽!將救火隊全部召進宮來!」
「聖上。」宋燕呢却在背後叫住了他,問他,「我可以接我相公回府了嗎?」
裘景元的脚步頓了一下,轉回頭去看宋燕呢,她還站在殿門口轉過身來望他,眼睛之中無悲無喜,一身白衣被風鼓吹的翩然似仙,這個女人太不一樣了……她既沒有驚嚇,也沒有恐慌,更沒有悲傷和憤怒,她好像什麽情緒也沒有,與他說,能不能接他相公回府。
若不是走水,燕音不見了,他倒是願意與這個女人計較計較,但現在不是時候。
他看了一眼殿中的裘衣輕,他像是已經斷氣了垂在輪椅裡,也好,趁著走水先送他回嗣王府,免得那些舊臣鬧起來徒增麻煩。
「德善,你派人與李太醫一塊護送嗣王爺和嗣王妃回府。」他吩咐道:「好生將他們送回府,沒有朕的吩咐不許出府。」先派人守著嗣王府,等他解决完這邊的事再說,他說完轉身就走,留下了德善和六名侍衛。
九陰走進了大殿裡,她走到裘衣輕的輪椅旁,垂眼看見輪椅裡的裘衣輕,他軟綿綿搭在輪椅之中,像被抽去了筋骨的狐狸,他黑色的狐絨之上全是暗紅的鮮血,他的下巴上、脖子上也是。
「夫人……」止水走進來,看見輪椅上的裘衣輕手中的劍就掉在了地上,「爺……」
死了嗎?
九陰慢慢的伸出發僵的手指探在了裘衣輕的鼻翼間,沒氣兒了。
裘衣輕已經沒氣兒了。
九陰看著她一直沒關閉的系統欄,裘衣輕的【生命】狀態欄裡滿格的生命沒有清零,但却變成了灰色。
她問過系統,系統說它也不清楚這是什麽狀况,從未遇到過這種狀况。
「裘衣輕。」她低低叫了他一聲,「我接你回府去。」她看了一眼紅著眼發楞的止水,道:「抱爺回府。」
她轉頭看了一眼這座大殿,這裡擺滿的各種物件,和墻上挂著的那幅畫,裘衣輕和他父母的畫。
原來,曾經的衣輕公子是那樣的,驕陽一般。
她什麽也沒再說,一秒鐘也沒有再多留,帶著止水和裘衣輕離開了大殿,春桃還在殿外等她,瞧見她和裘衣輕嚇的臉色慘白慘白。
「宋姐姐!」裘望安跟在她的身後,却被德善攔得住。
「二皇子,您不能去……」德善剛要攔下他。
裘望安忽然伸手拔出了身側侍衛腰間的佩劍,抬劍架在了德善的脖子上,紅著眼眶怒道:「滾開!」
德善嚇的不敢再動再說話,這些侍衛誰敢跟二殿下真動手?只能看著他就那麽拎著亮閃閃的劍,跟著嗣王妃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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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道出宮門,他們一道上馬車,被侍衛監護著送回了嗣王府。
裘衣輕被止水抱入王府,抱進臥房,安放在了榻上,一路上他的眼泪沒有停過,他嚇傻了,他感覺……爺沒氣兒了。
侍衛守在嗣王府外,九陰命春桃和止水在房門外守著,將康大夫帶了進來。
房門緊閉,屋子裡只有她、康大夫、裘望安和榻上的裘衣輕。
康大夫慌張的爲裘衣輕診脉檢查。
九陰看著他的臉色越來越白,最後他雙腿發軟的跪坐在了榻邊,丟了魂一般喃喃:「沒氣兒了……王爺,王爺的身子已經僵了。」
九陰站在榻邊仔仔細細的想著這句話,『身子僵了』這是什麽意思呢?是在說,裘衣輕已經死了,沒救了,是不是?
她也仔仔細細的看著康大夫的臉色,她心裡想著這是裘衣輕的計劃,他怎麽會死?他處心積慮的算計,他這麽厲害,怎麽可能因爲裘景元的幾句話就自己服毒了呢?
如果裘衣輕死了,康大夫只怕不會是這副模樣,還有止水,他只怕當場就自盡了,對不對?
可是,她看著裘衣輕灰掉的狀態欄,看著已經發僵的裘衣輕,她還是慌張了一會會,她還沒有和裘衣輕雙修,她才剛嘗到了甜頭。
她慢慢坐在裘衣輕的身邊,握了握他的手指,是僵了,又冷又僵,她即便是猜測他在假死,可她還是有些難過了起來。
「對不起宋姐姐……」裘望安跪在她脚邊哭了起來,他頭髮也散了,衣襟也被汗水濕透了,手裡還緊緊握著那把亮閃閃的劍,他失魂落魄難過至極,他看著宋姐姐那副樣子心都被掏空了,「你打我吧,宋姐姐你……你拿劍殺了我吧,是我,是我沒有保護堂哥哥,我明明可以早點衝出來救他……」
九陰側過頭來看他,伸手摸了摸他泪津津的臉,「你知道嗎,今日是我的生辰之日,可我却做了小寡婦。」她喉頭髮酸,也不知自己在難過什麽。
她對裘望安笑了笑,笑的裘望安心碎成粉灰,恨不能立刻死在她面前,恨不能殺光所有欺負她欺負堂哥哥的人,包括他的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