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 方立安遇到了租房族最討厭的事情——房東突然收房。
房東是個寡婦,家裡開豬肉鋪的, 潑辣的很。據說,她男人是個病弱的秀才, 拖著病怏怏的身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三百天要在床上, 生了孩子後, 沒幾年就撒手人寰了, 留下孤兒寡母艱難度日。
秀才家有恆產, 小有薄資, 外人看了自然眼饞, 秀才娘子原本是個柔弱女子, 和病秀才琴瑟和鳴的那種, 但為了在群狼環伺中護住家中錢財,硬是被逼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秀才娘子身上發生了如此極端的變化,即便十幾年過去, 依舊為街坊鄰居所津津樂道。
方立安很喜歡秀才娘子的爽利和潑辣, 每每她去豬肉鋪買豬肉,對方總要饒她兩根豬大骨。很難想象,這樣一個手起刀落的婦人, 曾經會是傷春悲秋的模樣。
秀才娘子對於收房一事深感抱歉, 大約因為方立安姐弟倆是她遇到的最最通情達理的租客, 不僅從不拖欠房租, 而且從不多事,有什麼事都自己解決。如果可以,她倒是想一直租給他們。
只是,她兒子即將進京趕考,窮家富路,秀才娘子決定賣了這間小院,換了錢財當盤纏,用來路上打點。
幾年下來,方立安攢了不少錢,置辦這麼一間小院綽綽有余。聽說秀才娘子要賣房,還沒講好買家,方立安直接攬了過來。
秀才娘子是個實在人,方立安也不小氣,兩人很快談好價錢,去官府立契。
因為不想暴露性別,所以房契寫的狗蛋的名字。隨著大家送別秀才娘子母子倆,青柳巷的街坊鄰居很快知道,李家大郎給自家弟弟置辦了房屋。
有說她是絕世好大哥的,也有說她傻缺的,方立安並不受這些八卦的影響,自顧自的抄書,偶爾賣個燒餅。
很多人嫌她蠢,認為她是扶弟狂魔,不願意把家裡女兒說給她,方立安反倒落了個清淨,變相的求仁得仁。
另一邊,因著這件事,狗蛋在學堂裡也受了點影響。
讀書人大多自詡清高,視錢財如糞土,但究竟怎麼想的,只有每個人自己知道。
“阿演,恭喜恭喜!年紀輕輕名下便有了恆產。”這是與他關系一般的同窗,如果不是語氣微微泛酸,內容上倒也正常。
“演弟,大丈夫斂財有道,怎可拖累兄長親朋?”這種大約就是嫉妒的狠了,不想暴露自己醜陋的嘴臉,只能假借仁義道德,虛偽地批判。
狗蛋一臉無辜地眨眨眼,“我與兄長感情甚篤,他從不覺得我是拖累,你為何如此說?”
“你兄長為了保全兄弟情誼,自不會說這樣的話。”對方言辭鑿鑿。
狗蛋恍然大悟,“莫非你家兄弟情誼都是假的,才導致你以己度人?”
“你……你休得胡說!”
“我說的不對嗎?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你自己對兄弟假模假樣,便覺得我與我兄長之間也是虛情假意。耀輝兄,沒想到你是這樣的耀輝兄!”狗蛋搖頭嘆息,憤然離去。
林耀輝本就是一時沖動,欲逞口舌之快,何曾想會被狗蛋一個小孩子反擊到說不出話來。
經此一事,他總覺得書院的同窗似乎都在背後對他指指點點。
可怕的是,這並不是他的錯覺,因為往後,再沒有人敢跟他稱兄道弟,生怕被他虛偽的表象所迷惑。
“阿演,你兄長對你真好,不像我家兄長,總和嫂嫂一起鬧我爹娘,家裡糟心事太多,我……我不想念書了……”
說這話的是跟狗蛋關系比較近的張易信,比狗蛋大兩歲,挺老實的男孩子,上頭兩個兄長都已成家,各有營生。因本朝慣例,父母在不分家,所以張家一大家人住在一起。
張家父母對孩子沒什麼偏倚,從小就送孩子念書,覺得就算讀不出什麼名堂,識得幾個字也是好的。當然,要是能讀出名堂,那就更好了。
張家老大老二實在不是讀書那塊料,退學後找了門路,到人家店裡做了學徒,如今也算出師了。
張易信卻因為小有天分,一直留在學堂裡,他不過十歲,嫂子們就鼻子不是鼻子,眼楮不是眼楮,嫌他讀書費錢,天天攛掇自家男人送他去外面當學徒。
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張易信很難不受影響,學習成績掉落的厲害,已經萌生出不想上學的念頭。
狗蛋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畢竟不是誰都像他這樣好命,有個頂梁柱一樣的厲害阿姐,願意全心全意為他打算。
回到家,狗蛋和方立安提起此事,先是一波人小鬼大的感嘆,然後又狗腿哈哈地吹了一串彩虹屁。
姐弟倆早就習慣了這樣的相處方式,方立安十分受用。
“張易信啊,我瞧他挺機靈一個小子,平時書讀的怎麼樣?你與他比,孰優孰劣?”
狗蛋老老實實答道,“我比不上易信兄,夫子說,憑他的成績,年後可升入丙班。”
府學按照學問深淺分甲乙丙丁四個班,狗蛋這種上了三年學的,目前隻學了些淺顯的東西,還停留在識字、三字經的階段,他在丁班的成績處於中上遊,他這麼一說,方立安便對張易信的情況有了大致的了解。
比狗蛋大兩歲,馬上進入丙班,說不上天資聰穎,但屬於勤能補拙的那種拙。真要拿出態度來,未必念不好,將來考個秀才,應該不成問題。至於舉人、貢士、進士……誰也不能保證。
方立安便開解他,“還是要看張易信自己怎麼想,他若是想念書,那就勤勉些,至少讓他父母覺得這錢花得值。他若覺得吃不住兄嫂鬧騰,心生退意,那就趁早打算,不拘是帳房,還是代筆、學徒,總能找到一份出路。
路究竟怎麼選,且輪不到你我為他出謀劃策。他與你關系好不假,但事關前途,事關家中生計,事關父母兄弟,你我外人,實在不宜多嘴。
你勸他讀書,日後讀出名堂還好,若讀不出來,連累了父母兄弟……難保他不會將事情怪在你頭上。
你知道的,從前經歷了那麼多事,阿姐向來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人心。”
提起早年的經歷,狗蛋面色肅然,他那時候雖然小,但該記得的都能記得。
看他突然繃著臉像個小老頭,方立安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腦袋,“阿姐不是怕你被他怨怪才說的這些,只是疏不間親,你們是關系很好的同窗,但僅此而已,平日裡多聊聊功課、興趣愛好。至於家裡事,等你們真的好到把彼此當作親兄弟再說。”
狗蛋聽的懵懂,但大體的意思他是明白了,他甕聲甕氣道,“阿姐是讓我不要多管閑事。”
“對。”方立安爽快地承認了,“現下有阿姐賺錢養家,你不用為生計發愁,專心讀書即可。如若不想讀書,便學門手藝。你放心,無論你選哪種,阿姐總能為你謀劃一二。”
狗蛋不是無知小兒,早在逃荒年間,他就見識了最殘酷的人間慘劇,知道了何為現實。在方立安的教導下,他並沒有被移了性情,反而愈加開朗,勤勉讀書。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他想出人頭地,為了帶他逃亡的阿姐,也為了在災年掙出一條命的自己。
在狗蛋的勤奮讀書中,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方立安眼看著就要二十歲了。而在外人看來,她卻是即將二十二歲的大齡剩男。
二十二歲是個什麼概念?
按照古人十六歲成親,三十出頭便能做祖父的慣例,二十二歲未成親的方立安在大家眼裡無異於奇葩本葩。
慢慢的,大家開始猜測她是不是有什麼隱疾,才一直堅持不娶妻生子。
說直白點,就是小兄弟不能,不行,不可以。
面對各種復雜隱晦的打量,方立安始終淡定自若,那毫不在意的態度,就差明著說了——對,我就是不能,不行,不可以。
不過,本朝女子,二十未嫁,須得向朝廷繳納未婚稅,每人每年十兩銀子。
在這個府城人一年也花不到十兩銀子的當下,這個稅不可謂不重。但最初了解到這方面律法的方立安開心極了,怎麼講呢,罰款總比被官府強製婚配的好。
繳稅這天,也是巧了,狗蛋在衙門口遇上了青柳巷的趙嬸子。趙嬸子跟方立安沒有深仇大恨,但這些年過去,她依然惦記著當街丟臉之醜。
狗蛋根本沒瞧見趙嬸子,等他交完錢,拿了納稅契證,趙嬸子簡直要高興瘋了,那樣子,若不是她溜得快,怕是要被治個擾亂府衙辦公之罪。
狗蛋萬萬沒想到,他還沒到家,他兄長是個女人的事情就傳遍了大街小巷。等他懷揣契證回來的時候,家門口已經被街坊鄰居家的嬸子們團團包圍了。
“二郎!原來你兄長是你阿姐!”
“二郎,你兄長真的是女人嗎!那也太醜了!”
“二郎,快把你阿姐嫁出去,一年十兩銀子,家裡再多錢財也經不住敗!”
狗蛋突破重圍,在前後左右的重重夾擊下,終於來到自家門前。
方立安透過門縫看見他,大門開後即合,那幾個還欲拉扯狗蛋的大嬸被她夾了個正著。
下一秒,叫罵聲不絕於耳。
“呸!難怪嫁不出去,比西街的張寡婦還要凶悍!”
“做死的小娼婦,我的手呦!疼死老娘了!”
“整天混在男人堆裡,勁大著呢!”
“……”
門內,狗蛋渾身狼狽,發髻被蹭歪了,最外層的套衫也被扯壞了袖子,甚至連腳上的鞋都被踩掉了一隻。
他臉上的落寞不比身上少,大約是覺得辦砸了方立安交代的事,陷入一種“我真沒用”的自我唾棄。
方立安也沒想過會出這樣的紕漏,自從狗蛋年滿十歲,她就有意無意地讓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培養他的家庭責任感。
今天這事,確實是他的疏忽,但事已至此,如何解決眼下的困境比追究責任更為重要。
各朝各代都不乏女扮男裝之人,每一次都伴隨著各種香艷事跡流傳於市井。
但這一次,方立安估摸著沒戲,原因無二,她長得太像糙漢子,無法給任何男人任何遐想。總而言之,香艷不起來。
即便如此,方立安還是生出了搬家的心思,不單純是因為不想被人當猴看,還因為她想繼續逍遙自在。
抄書也好,賣燒餅也好,她不想被流言蜚語束縛,雖然流言蜚語根本束縛不了她,但有那個條件,誰願意生活在麻煩堆裡?已改網址,已改網址,已改網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網址,新m..新電腦版.. ,大家收藏後就在新網址打開,以後老網址會打不開的,,